安慶的振風塔,庇護著這座屢遭傾覆的城市。
安慶:曇花摧城
發(fā)酵的預言
長達十五個世紀,安慶人一直被一則預言深深地刺痛。
東晉時,游仙詩人郭璞在長江邊的群山里,發(fā)現(xiàn)了一片風水寶地。"此地宜城",他面向一片荒蕪驚喜地宣稱。郭璞不僅是詩人,還被公認為風水大師,然而,千年以降,安慶人始終沒能分享到郭璞的祝福,卻一再面對傾城喪家的命運。一直到清朝道光年間,人們書寫縣志時,仍然迷惑不解,他們的故鄉(xiāng)"地介吳楚,襟江流兒蔽淮服,天下無事則已,有事輒先受兵"。1 沒有人知道,"宜城",究竟是一則失誤的預言,還是一句善意的反諷。
生死博弈的故事,如同在江水中浮沉的巨石,每隔一段時日就會出現(xiàn)。安慶人對戰(zhàn)爭習以為常,終于平靜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到咸豐年間曾國藩在安慶城下厲兵秣馬之時,安慶人盡管憂心忡忡,卻也依然從容不迫。
為了爭奪這座長江邊的重鎮(zhèn),清兵、湘軍與太平軍對峙長達八年。數(shù)以萬計的人馬從全國各地不斷地涌向安慶,年輕人的尸體很快就會填滿異鄉(xiāng)的山坳,然后,過不了多久,又會有新的營盤沿著山麓密密麻麻地鋪展開來,就像盛夏溢滿池塘的浮萍。
從安慶城外眺望,它的周遭像被層層鎧甲覆蓋,泛著冷峻而神秘的微光。遍布全城的防御工事、望塔以及不斷加固的城墻,都會令初來乍到的湘軍新兵們瞠目結(jié)舌。對于這座陌生的城市,他們既恐懼,又向往。這座城市曾被太平天國的"翼王"石達開周密地營建過。石達開不僅加強了防御工事,還在城中部署過一系列安民措施,"按田畝征糧",發(fā)放"良民證",甚至規(guī)定,商人們只要正常交納稅收,不但不限制自由貿(mào)易,還給予種種優(yōu)待。開放的商業(yè)氛圍令這座被上萬張彎弓瞄準的城市,依然生機勃勃。盡管石達開早已離開安慶,他留下的政令還是被堅定地奉行著,安慶城既恃天險,又維持著內(nèi)部的穩(wěn)定,這使得它比任何一座單純的軍事要塞都更令對手敬畏。
在營帳中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曾國藩也不知道,為了這座城市,他還要消耗多少時間,葬送多少兵馬。他和他的士兵們、他的敵人們一道,被帳外靜默的月色洗濯著,和那些枕戈待旦的士兵們一樣,他同樣不知道,自己不小心一覺睡去,還能否看到翌日的黎明。
戰(zhàn)局每天都發(fā)生著戲劇性的變化。曾國藩原本采納胡林翼的計劃,火速合圍安慶,進而可以以逸待勞,吸引太平軍的各路援軍,各個擊破。因此,他在安慶周邊布下的天羅地網(wǎng),甚至遠遠多于圍城的兵力。不料,這次合圍并沒有帶來預期中的勝利,前來安慶救援的太平軍幾番急攻不下,最終決定圍魏救趙,陳化成率軍越過胡林翼合攏時留下的縫隙,直搗湘軍大后方。湖北危急,一度令湘軍的將領(lǐng)們頗感驚慌,曾國藩也曾動搖,一度打算放棄安慶,移師回救。但他和他的將佐們又何嘗不知道太平軍的用意,他已將重兵盡數(shù)囤在安徽,大軍一旦開拔,不僅前功盡棄,還可能首尾難顧。思忖再三,曾國藩還是沉住氣,專注于安慶的拉鋸戰(zhàn)。
為了攻下安慶,曾國藩甚至兩次抗旨不遵。朝廷先是要求他派兵北上勤王,到京城迎戰(zhàn)英法聯(lián)軍;后又希望他援助潰敗的江南大營,保衛(wèi)帝國的重鎮(zhèn)蘇州和常州。對于朝廷的調(diào)令,曾國藩卻陽奉陰違,一面假意調(diào)兵遣將,提出一些看似宏大實則難以實施的計劃來搪塞,一面又在奏折中據(jù)理力爭,直陳攻打安慶更為緊迫,意義重大:"自古平江南之策,必踞上游之勢,建甌而下,乃能成功",所以,"欲復金陵,北岸則需先克安慶、和州"。在他看來,于"理",自己當然應該不惜靖難,為朝廷分憂;于"勢",卻不得不集中全力攻克安慶。2
即便曾國藩和他的戰(zhàn)士們?nèi)σ愿?,危機依然接連發(fā)生。有一段時間,太平軍甚至反撲到曾國藩的祁門大營附近,最近時只有十余里。那段時間,曾國藩給四弟的信都寫得心有余悸,"自十月來,奇險萬狀,風波迭起,文報不通者五日,餉道不通者二十余日。"他甚至早早地備好了遺書,作出赴死的打算。
這場比拼耐心與運氣的較量,最后以曾國藩的勝出告終。咸豐十一年(1861年)八月初一,曾國藩等來了捷報。湘軍引爆了大量炸藥,終于炸開安慶城墻,全軍入城。
經(jīng)過長達八年的對峙、鏖戰(zhàn),前仆后繼的死難,疲憊而興奮的士兵們擁入安慶,結(jié)果可想而知。跟隨湘軍入城的趙烈文寫道:"婦女萬余俱為兵掠出","凡可取之物,掃地而盡,不可取者皆毀之"。3 趙烈文只是安慶悲劇的又一個目擊者。"宜城"的預言,經(jīng)過帝國末日的發(fā)酵,被釀得愈發(fā)濃烈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