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圈開始了。從我們身邊跑過去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小雪出了很多汗,頭發(fā)都被汗水打成綹兒,后背前胸完全濕透了,天哪,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她好像氣力不支了。現(xiàn)在她不再像只凌空飛舞的白色鳥,而是像片蒼白的小樹葉子被旋風(fēng)卷得翻飛不已了。那本來就白的臉現(xiàn)在白得嚇人,姿勢也變得越來越別扭,像是一個勁兒在往前栽,又像是想彎下腰去撿什么東西——周圍加油的聲音震耳欲聾,加油聲中,歷史系一個紅衣姑娘漸漸接近了小雪。我們班的男生簡直瘋了,唐曉峰爬到一輛自行車上大喊大叫,一群自發(fā)的拉拉隊員們附和著他。最后半圈的時候,小雪像是閉著眼睛在跑,她已經(jīng)不行了,汗水浸透了她的全身,每跑一步仿佛都會突然倒下,崩潰,變成一堆蒼白的碎片,或者像那只可憐的夜光蟲那樣,爆發(fā)出來之后便通體透明地死去。我真想上去拉住她,求她別再跑了。終于,就在那個紅衣姑娘離她只有半步的時候,她的胸部撞了線。歡呼聲鼓掌聲像是要把操場抬起來了,我拼命地從人群中擠過去,看見負責(zé)攙扶的張丹和何小桃一邊一個架著她,慢慢地向場外走,人群中發(fā)出感嘆的聲音。我回頭看,哥哥不知何時已經(jīng)離去。我沖出重圍,見小雪在張丹、小桃的攙扶下慢慢移動著,看見我,她把一雙被汗水浸紅的眼睛睜得很大,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覺得她臉上青森森的,像是被汗水浸泡變了形,黑睫毛上濕漉漉的,不知是汗還是淚。她掙出一只手指指我,我明白她的意思,便扶了她,讓張丹她們先走了。她這才全身軟下來,一下子靠在我的身上,動也不動了。我心里一熱,她到底是拿我當(dāng)最好的朋友的!我不來,她還硬撐著,也要強得太過了。我一手摟著她的腰,另一只手掏出手帕給她擦汗。天哪,她的汗怎么這么多,剛擦干一層,馬上又涌出許多。摸摸額頭,是冰涼的,嘴唇里似乎也冒著冷氣,我這才慌了,拼命地叫人,可我的聲音哪能和高音喇叭抗?fàn)??只好半背半抱地拖著她慢慢走,等到上了去她家的小道,我的后背也被汗水浸透了?/p>
還算好,正沒轍的時候哥哥趕到了,他是跑來的,大口喘著氣:“菁菁你真笨,怎么不從露天劇場那條路走,倒繞了這么個大圈子?”“廢話!我原先又沒想到要送她回家?!蔽艺龥]好氣兒呢。哥哥被我噎得沒吭聲,看看小雪,他的眉頭皺起來了?!霸趺磁蛇@樣子?”他自語了一句,把小雪從我的臂彎里接過去,這時我才突然感到右臂像斷裂了似的疼。哥哥抬起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臉一下子沉下來。我的天!我這才發(fā)現(xiàn)小雪大腿內(nèi)側(cè)的白色運動褲已經(jīng)被血浸紅了一大片。摸摸,原先的血已結(jié)成紫色的硬痂,還有血繼續(xù)向外流,我驚得說不出話來。哥哥板著鐵青的臉用雙臂托起小雪大步流星地向汽車站走,我知道他肯定是要去市醫(yī)院掛急診。小雪的頭軟軟耷下來,雙眸緊閉,頭發(fā)有點亂了,長長地披散在哥哥筋節(jié)突起的胳膊上,在哥哥的懷里她簡直像只小雞雛。我驀然涌出一股憐愛之情,急急地跑上去,把她那兩顆快掉下來的紅色裝飾珠戴好。
市醫(yī)院的急診室擁擠骯臟,好多當(dāng)?shù)厝颂稍隗a臟不堪的擔(dān)架上被抬到這兒。急診觀察室進不去人,便都堵在走廊里,其擁擠程度使人想起大串聯(lián)時的車廂。走廊里的空氣讓人一聞就想吐。哥哥把小雪抱到這里已是汗流浹背,偏巧門口的一個急診病人上吐下瀉,哥哥沒站牢,一腳踩在穢物上幾乎滑倒,看看,便忍不住地嘔起來。我也嘔,簡直狼狽不堪。問問其他病人,才知道婦科還專有一個急診室,得穿過這個走廊。哥哥青著臉,強忍著惡心,托著小雪跨過無數(shù)個擔(dān)架和人腦袋,其艱難險阻不亞于二萬五千里長征!
輸了血,小雪很快便蘇醒過來。她淚汪汪地叫了我一聲,我便走過去握住她的手,仍是冰涼冰涼的。大夫在給她消毒做檢查,我小心翼翼地把墊在她下身的墊子弄平,心里有些怕。那大夫看了我一眼,示意我走開。那大夫的手很重,她大概被弄得很疼,使勁皺著眉,牙齒咬得緊緊的,已發(fā)青的眼眶倒是慢慢緩過來。大夫查完了,把我拉在一旁:“你是她家屬?”“是的?!薄笆墙忝藐P(guān)系吧?”“是?!薄芭?。你這個妹妹到底是已婚未婚?”“不是跟您說了嗎?她未婚?!薄拔椿?,怎么處女膜早已破裂?”那大夫冷笑一聲,“她有很厲害的月經(jīng)病,不像是青春期原發(fā)的那一種?!美?,沒大事兒,你們走吧!以后來例假的時候可別再玩命啦!”說完,她向小雪的兩腿中間尖刻地瞥了一眼,便收拾器械不再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