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地望著小雪。燈光下,她光裸的雙腿仍叉開著,白生生有如蠟塑,白得毫無生氣。軟弱無力的腳趾垂掛在檢查架上輕輕顫動,像是半透明的。我想起前些年哥哥有一次逮來了田雞,吊掛在鐵絲架子上被剝了皮燒烤的田雞。無論是動物還是人,似乎都被冥冥中的那種力量擺布著,誰也無法抗拒。
哥哥還在外邊等著,他可不會料到是這種結(jié)果。有一雙淚汪汪的眼睛盯在我的臉上,我知道這個,于是轉(zhuǎn)過了臉。
哥哥把小雪背到門口便走開了,像上次那樣沒進(jìn)屋。老太太蒼白著臉說:“菩薩保佑!我給他老人家磕頭沒白磕!”我這才注意到她腦門兒上起了個銅錢大小的包。盡管這樣她也沒有阿圭臉上的那種深深的恐懼。那惠安女人盡力裝作冷靜,鋪床的時候雙手卻抖得厲害。可能是手指太糙,她拉起了緞被上的一根絲,攪了半天才把手指抽出來。
“這孩子,月經(jīng)紊亂……有好些年了,好些年了……”老太太蠟黃修長的手指熟練地捻著佛珠,她臉上沒什么皺紋卻并不顯年輕,是不是因為她下眼瞼那對突出的淚囊?我忽然覺得她的年齡簡直可以做小雪的祖母了?!跋惹耙矝]注意,誰知道就落下毛病了呢?……沒法子,只能求菩薩保佑……我這是心到神知呀……”廚房里飄出飯菜的香味兒。阿圭吼著:“太太你莫凈說了,快把小姐的腌衣褲換下來,我來洗……”
老太太立刻變了臉:“不懂規(guī)矩的東西!客人還在這里……”
瞧瞧又要吵起來,我急忙岔開話題:“伯母,我晚飯沒吃,還真的有些餓了呢?!崩咸惴愿溃骸鞍⒐?,飯菜多做些……”“不消你說,我早預(yù)備好了的。”阿圭總是這般灑脫能干,老太太越發(fā)冒出無名怒火。這次我才發(fā)現(xiàn),老太太確是什么活兒也不會干,動作奇慢,連劃一根火柴也劃不著,好容易劃著了,又嚇得扔在地上。阿圭便常用那雙鬼氣的眼睛掃她,露出惡毒的微笑。
飯菜端上來,一盤子四個米粑,都用雞蛋裹著,油黃酥脆;砂鍋里燉的一鍋鮮湯,有鮮蛤肉、魚片和花生;另有幾個小碟子,裝泡菜、熏魚什么的。嘗了一口湯,味道極好。小雪卻怏怏的不想吃,再三勸,只吃了半碟子泡菜,又把米粑上的蛋皮扒下一個放在嘴里嚼。兩個老太太都守在旁邊,像伺候御膳似的,誠惶誠恐。直到小雪發(fā)煩:“老站在這兒干什么呀?菁菁都沒法兒吃啦……”這才走。阿圭又急忙拿來熱手巾叫小雪揩臉,被她甩到一邊。好在這一套我已見慣,已不覺新鮮了。
我餓極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吃了一頓。小雪默默地往我碗里添菜添湯,挑出我最愛吃的鮮蛤肉,讓我夾在米粑里吃。
“菁菁,你還會像過去那樣對我好嗎?”她忽然抬起頭,黑睫毛上溢著一層淚水。
我望著她不做聲。
她拉住我的手:“這些日子……你到底怎么啦?……告訴我……”
“沒什么……”
“咱們永遠(yuǎn)是好朋友,是嗎?”她的被黑睫毛圍著的眼睛亮得灼人,這回,我看清了那目光。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目光!就像月光一般柔,一般美,一般淳厚。有這種目光的女孩子,心地一定比月亮還要潔白。我簡直想把那疑團永遠(yuǎn)埋葬了。
“是……當(dāng)然……”我吞吞吐吐的,反而不敢正視她的眼睛,倒像是自己做錯了什么事兒似的,“可是……”
“可是什么?告訴我……”
我支吾了一陣,終于沒有說,我寧肯把這件事永遠(yuǎn)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