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對金氏說起秦氏:“那媳婦……可心細,不論聽見什么話兒,都要忖量個三日五夜才算……”張先生則看病看出了秦可卿“心性高強”“聰明不過”“思慮太過”云云。這方面的三個“太過”一個心細,都是別人口中說出來的概念化的東西,也是沒有細節(jié)。及至第十一回,鳳姐帶寶玉來看可卿,秦氏說:“如今得了這個病,把我那要強心一分也沒有……我自想著,未必熬得過年去”,結果寶玉哭了,鳳姐“眼圈紅了”,幾成訣別!這病發(fā)展得恁快!從多數(shù)紅學家的已成定論的解釋,秦氏與賈珍有染,乃懸梁自盡而死,自可說通許多疑團,諸如秦氏臥房的書畫擺設,有關太虛幻境的故事,秦氏之死,都可以自圓其說。但有一條仍不明白,即秦氏死時鳳姐夢見可卿,夢中秦氏不但講了一回“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的大道理,而且根據(jù)“榮時籌畫下衰時的世業(yè)”的英明深遠的戰(zhàn)略眼光,做出兩個具體指示,安排好祖塋和家塾,“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有虛有實,符合一個封建大家族的長遠利益,符合一個封建大家族的正統(tǒng)觀念。這樣的道理這樣的指示,包括賈政和焦大在內的維護正統(tǒng)派也是想不到的。這樣的責任感與深謀遠慮的話直應是賈家的創(chuàng)業(yè)元勛、老祖宗寧國公說出來才夠份兒,怎么倒是邪惡美人、做事很不負責任也很不守道德的秦氏可卿托夢講述的呢?這不是虎頭安在了兔身上了嗎?
總之,秦可卿這個人物很重要也很奇特,對她的表現(xiàn)描寫也很不正規(guī),頗有突兀之處,不接茬之處,難解之處。這個人物的塑造與以巴爾扎克、托爾斯泰為代表的,不但經過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勃羅留勃夫而且經過恩格斯論述的現(xiàn)實主義方法大相徑庭。蓋中國傳統(tǒng)文學,特別是小說這種“大眾文學”樣式(詩歌散文方是傳統(tǒng)的“精英文學”),更富有游戲性,不像西洋的現(xiàn)實主義那樣嚴肅、那樣呆板、那樣鄭重。在中國傳統(tǒng)小說里,回避隱諱,影射暗示,假托借代(如借秦氏之口講一番大道理),謎語占卜,牽強附會,以及種種文字游戲、結構游戲、情節(jié)游戲(如晴雯死后變成芙蓉花神云云)的方法用起來得心應手,與外國文學作品相比,自有一種中國特色的輕靈瀟灑。輕靈瀟灑而不失其份量,不失其痛切沉重,把荒唐言與酸辛淚結合起來,雖荒唐而字字血淚,雖血淚而荒唐可玩,這樣的寫法有一種特殊的間離感。這種創(chuàng)作特點在戲曲中表現(xiàn)得尤其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