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晚飯后黛玉去看寶玉,幾個丫頭沒聽出她的聲音,沒給她開門,使她悲泣嗚咽,哭得連柳枝花朵上的宿鳥棲鴉也不忍聽,“忒楞楞飛起遠避”,天人感應(yīng),悲得如此浪漫,如此美。黛玉對寶玉這一段情,也太脆弱了!愛得越深、越專一,越成為自己的生命和靈魂的唯一寄托與唯一奉獻,就越發(fā)要求著、期待著對方的全部注意、全部感情、全身心的契合的歡欣,這樣的要求和期待既執(zhí)著又敏銳,既強烈又脆弱,也許可以說這種感情是浪漫的,這種要求是不現(xiàn)實的,結(jié)果,這種感情要求必然變得十分挑剔、十分多心,不能容忍不能冷靜對待哪怕是最微小的一剎冷淡和疏失。這固然是黛玉處境的脆弱所造成的,卻也是少女的癡情所注定了的。所以,情是冤孽,也是“債”?。?/p>
第二十八回,寶玉對黛玉一番掏心窩子的表白,十分感人,讀之令人淚下。寶玉先嘆“既有今日,何必當(dāng)初?”黛玉一聽,不由站住,問“當(dāng)初怎么樣?今日怎么樣?”這段對話很有戲曲舞臺風(fēng)格。底下寶玉的話,一直說到“……誰知你總不理我,叫我摸不著頭腦兒……就是死了,也是個屈死鬼……”寶玉是哭著說的,讀起來每次都令人下淚。男女之情,深摯若此,艱難若此,是至情也!寶玉也有偷雞摸狗之類的勾當(dāng),不僅對襲人對秦鐘,就是寶釵、鴛鴦的“雪白的膀子”之類也吸引過他的目光。唯獨在黛玉面前,寶玉換了另一個人,這真是愛情的凈化力量!
愛情是凈化的力量,也是毀滅的力量!寶玉痛哭著掙扎著激動著說出這么一大套話,黛玉一聽,這才把“昨晚”的受阻門外的不愉快忘到了“九霄云外”。每次黛玉為寶玉要死要活,終于為寶玉而死。每次寶玉被黛玉之愛——折磨個死去活來,兩個人的心靈也才有所相通相知;這樣的愛情是不能成功的,上帝是不允許這樣的愛情的,因為這樣的愛情比上帝還有力量,比生命還有力量;林黛玉淚盡而逝,淚,就是這種至情的最美的花朵了。難道能夠設(shè)想好一些的結(jié)局?
有時候筆者也想,莫非這種至情正是性壓抑的結(jié)果?如果此二位生活在“性解放”的氛圍中,相悅就相約“睏覺”,還有什么情什么愛?如果此二人的情伴隨著強健、飽滿、淋漓的性愛,那又還有多少情?正是在巨大的約束和壓力下面,愛情的深谷在蜿蜒,愛情的地火在燃燒,性與愛既是不能分離的又是常常難以得兼的,這不也是人類的“兩難處境”之一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