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真話能走多遠》年(3)

真話能走多遠 作者:季羨林


當我們還在沿著這條路走的時候,雖然眼前只有那樣一點亮,我們也只好跟著它走上去了。腳踏上一塊新的界石的時候,固然常常引起我們回頭去看;但是,我們?nèi)砸獣r時提醒自己:前面仍然有路。我前面不是說,我們又看到一條微白的長長的路引到霧里去嗎?渺茫,自然;但不必氣餒。譬如游山,走過了一段路之后,乘喘息未定的時候,回望來路,白云四合,當然很有意思的。倘再翹首前路,更有青靄流泛,不也增加游興不少嗎?而且,正因為渺茫,卻更有味。當我翹首前望的時候,只看到霧海,茫茫一片,不辨山水云樹。我們可以任意把想象加到上面。我們可以自己涂上粉紅色,彩紅色;任意制成各種的夢,各種的幻影,各種的蜃樓。制成以后,隨便按上,無不適合。較之回頭看時,只見殘跡,只見過去的面影,趣味自然不同。這時我們大概也要充滿了欣慰與生力,怡然走上前去。倘若了如指掌,毫發(fā)都現(xiàn),一眼便看到自己的墳墓。無所用其涂色,更無所用其蜃樓,只懶懶地抬起了沉重的腿腳,無可奈何地踱上去,不也大煞風景,生趣全丟嗎?

然而,話又要說了回來?!m然我們可以把未來涂上了彩色,制成了夢、幻影,和蜃樓;一想到,蜿蜒到灰霧里去的長長的路,仍然不過是長長的路,同從霧里蜿蜒出來的并不會有多大的差別;我們不禁又惘然了。我們知道,雖然說不定也有點變化,仍然要看到同樣的那一套。真的,我們也只有看到同樣的那一套。微微有點不同的,就是次序倒了過來?!覀儗⑾瓤吹降教庨W動著的花的紅影;以后,再看到蒼郁欲滴的濃碧;以后,又看到蕭瑟冷寂的黃霧;以后,再看到白皚皚的雪凝在丫杈著刺著灰的天空的樹枝上。中間點綴著的仍然是亮的白天,暗的黑夜。在白天里,我們填滿了肚皮。在夜里,我們咧開大嘴打呼。照樣地,白天接著黑夜,黑夜接著白天。于是到了一個界石,我們眼前仍然只有那短短的時間的一點亮。腳踏上這個界石的時候,說不定還要回過頭來看到現(xiàn)在?,F(xiàn)在早籠在灰霧里,埋在記憶里了。我們的心情大概不會同踏在現(xiàn)在的這塊界石上回望以前有什么差別吧??戳宋椎淖阚E從現(xiàn)在的腳下通到那時的腳下,微笑浮上心頭呢?浮上嘴角呢?惘然呢?漠然呢?看了眼前的幕一點一點撤去,驚呢?懼呢?喜呢?那就都不得而知了。

于是,通過了一塊界石,又看上去,仍然是紅影,濃碧,黃霧,白雪。亮的白天,暗的黑夜,一個推著一個,滾成一團,滾上去,像玉盤上的珍珠。終于我們看到些什么?灰蒙蒙,然而不新奇。但卻又使我們戰(zhàn)栗了?!谶@微白的長長的路的終點,在霧的深處,誰也說不清是什么地方,有一個充滿了威嚇的黑洞,在向我們獰笑,那就是我們的歸宿。障在我們眼前的幕,到底也不會撤去。我們眼前仍然只有當前一剎那的亮,帶了一個大混沌,走進這個黑洞去。

走進這個黑洞去,其實也倒不壞,因為我們可以得到靜息。但又不這樣簡單。中間經(jīng)過幾多花樣,經(jīng)過多長的路才能達到呢?誰知道。當我們還沒有達到以前,腳下又正在踏著一塊界石的時候,我們命定的只能向前看,或向后看。向后看,灰蒙蒙,不新奇了。向前看,灰蒙蒙,更不新奇了,然而,我們可以做夢。再要問:我們要做什么樣的夢呢?誰知道?!磺卸冀唤o命運去安排吧。

1934年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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