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
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云變態(tài)中。
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
這位近千年前的儒家學者大程,此詩除豪雄云云可能為老子所不取外,其余的話與老子的學說完全一致。我甚至覺得他的“萬物靜觀皆自得”之名句,當出自“萬物并作,吾以觀復”。而富貴如何、貧賤如何,也不無寵辱無驚之意。
這一章還有一個重要的論述,觀復,復命,歸根,曰常,知常。許多學者先賢主要從事物變化的循環(huán)往復上解釋這些命題,認為老子的用意在于說一說萬物的變易不已。我的經(jīng)驗主義的理解,則偏重于設想老子所強調的在于:千變萬化之后回到本態(tài)。任何人與物都有自己的本態(tài)、本初狀態(tài),也可以說是常態(tài)。但是人又受許多外力的影響,受許多機緣、群體、社會、歷史、他人與集體意識、集體無意識的影響而偏離本態(tài)常態(tài)。忘乎所以,叫做不知道自己是老幾了。
比如江青本來是一個愛出風頭、愛表現(xiàn)自己的二流左翼演員,是一個追求革命卻又對于革命沒有太多了解的年輕文藝工作者,后來陰差陽錯,成了非本態(tài)非常態(tài)人物,成了禍害。最后竟沒有能恢復本態(tài),就是沒有能復命歸根。悲夫!
比如薩達姆·侯賽因,他是一個民族主義和信仰主義者,勝利者、獨裁者、英雄、囚犯、問絞者……他也轉悠了一大圈,沒有能復命歸根、知常曰明。他的命運主兇,是一個悲劇。
比如魯迅,被視為圣人,被樹為完人與超人,又被一些人痛恨與詈罵。其實魯迅有自己的本態(tài)常態(tài),他是一個深刻批判的冷峻的作家與戰(zhàn)士、思想家與斗士,有他的偉大,也有他的悲情與激烈。
比如胡適,他是學者,但是他的學術上尤其是思想上的創(chuàng)意性貢獻有限。他是自由主義者,他為中國的思想界學界帶來了許多啟發(fā)。他被列為候補戰(zhàn)犯,他被全國批判,現(xiàn)在又恢復了他的本態(tài),他的書在海峽兩岸都出版,卻也熱乎不到哪里去。
比如我自己,本來是個“好學生”、“好孩子”的狀態(tài),少年時期一心當職業(yè)革命家,成績有限,弄成對立面也是歷史的誤會,與其說是誤會不如說是歷史拿人開玩笑尋開心。然后是委員、部長,然后……回到我的積極參與的與孜孜不倦的寫作人的本態(tài)常態(tài)。我的幸運就是終能復命歸根,略略知常曰明,當然只是基本上與大概其。
誰能清醒?誰能明白?誰能不被一時的潮流卷個暈頭轉向?誰能不跟風前行?誰能不勢利眼?誰能不茍且迎合?
而如果能虛極、靜篤、觀復、曰常、歸根、復命、知明,就是有了道行了,通了大道了。
老子再次強調人與大道的統(tǒng)一。他的“復命曰常,知常曰明……”后面是“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回到本態(tài)就能恒常,能夠恒常就能明潔,能夠恒常(虛極、靜篤、不意氣用事)就能容受,能容受就能公道,能公道就能當首領,當了首領就要知天意天命,知道了天意天命就與大道一致,親近了并一致于大道,就能天長地久,至死也不會出現(xiàn)危殆災禍。這種論述方法是中國特有的一鼓作氣、步步高升的串起來的立論法,文氣恢弘,高屋建瓴,勢如破竹?!洞髮W》上從誠意、正心開始,一路論到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也是這種串論法。缺點是它們的邏輯依據(jù)并不充分,必要條件并不等于充分條件。我們不妨認定,修身對于治國是必要條件,但并不就是充分條件。自我修養(yǎng)很好的人,為人很好的人,就能統(tǒng)治一個王國并使之勝利前進了?未必。一個人能夠復命回到本色就能與天道一致了?也未必。倒是逆對定理能夠成立:一個人如果連自己是老幾都動輒鬧笑話,他怎么可能有容納性、公道、明白事理、做成大事?
從小的前提得出大的結論的過程并不可靠。從一個復命、知常,就能擴展到能容能公能王能道直到?jīng)]身不殆上去?太夸張了,太直線前進了。
再說,任何一個小的因素都可能造成干擾、紊亂,都會有不同的結果。而且生活中有偶然,有變數(shù)和異數(shù),有意外的與無規(guī)律可循的災難或幸運。你再通天道,架不住一個交通失事或傳染病的流行。你再不通天道,萬一碰上彩票中獎也會命運改變。西方的偏于科學數(shù)學的思維方法,就很重視這些具體的元素。近年還時興起紊亂學說來,它的代表性的說法是,南半球某地的一只蝴蝶偶爾撲騰一下翅膀,它所引起的微弱氣流,幾星期后可能變成席卷北半球某地的一場龍卷風。這是一種西方式的從偶然到巨大的必然的思想方法的精彩命題。而老子式的有了天道就沒身不殆的命題,取向恰恰相反,是認定有了大前提就可以勢如破竹,一通百通,一了百了。
與西方相比,中國的思想家強調的是必然,是前提決定論,是大概念決定論,是決定論而不是或然論。
中國的模糊邏輯的方向是,大道決定一切,抽象決定具體,本質決定現(xiàn)象,本原決定結果。同時,現(xiàn)象體現(xiàn)本質,具體體現(xiàn)抽象,一切體現(xiàn)大道。兩者呈遞升或遞降的類多米諾骨牌效應,即有A則→B,有B則→C,C→D→E直至Z,同時得Z即可斷定Y,得Y即可上溯→X→W→V→U…一直到A。這大體也是毛澤東所論述的主要矛盾決定次要矛盾,主要矛盾解決了,次要矛盾也會迎刃而解的公式。這樣的思維模式?jīng)Q定了老子“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也決定了孔學的意誠→心正→身修→家齊→國治→天下平,以及平天下→治國→齊家→修身→正心→誠意的公式。
而西方的思維方式則強調區(qū)分,分析分解,強調細節(jié)決定成敗,偶然也可以變成必然。有時候就是頭痛決定頭,腳痛決定腳,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同時強調任何公式應該來自實驗、統(tǒng)計、計算,而且推理不但要有大前提還要有小前提,還要區(qū)分必要條件與充分條件。有容是公的必要條件,但是不是充分條件呢?難說。你雖然有容,但是缺乏知識與專業(yè)的準備,你不可能作出公正的判斷。公乃王更是如此,公是做一個好王的必要條件,不甚公但是有實力有手段有客觀的需要,照樣當王不誤。同樣,甚為公正公道,不但當不成王,連命都保不住的例子也不是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