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另一些亟待展開的事情卻遲緩未動。距離災難發(fā)生已經十天了,但政府與公眾的情感與理智似乎停留在災難的最初階段,甚至有一種更為集中和一致的趨向。
最初,我理解并深切地感受到這種情緒。一場重大災難,就像一場戰(zhàn)爭一樣,能有力地將人們團結在一起。突然之間,所有的階級、財富、性別、職業(yè)、智力、性格的差異都暫時消失了,人們感覺到空前的平等,也覺得自己是更大群體的一部分——每個人都找到了明確的歸屬感。人們拋棄掉平日的庸常與斤斤計較,感覺到自己的生活獲得了更大的意義。就像一位年輕記者在綿陽欣喜地發(fā)現(xiàn)了“災時的共產主義”。這種熱情富有感染力,但是注定難以長久,這并非令人嘆息,而是根深蒂固的人類特性。
而真正讓我憂慮的是,事情已持續(xù)至今,但所有的媒體卻開始用同一個口徑說話,而且所有的私人記憶都變得一樣,所有的悲痛情感都被引向“國家真?zhèn)ゴ蟆?,所有的悼念、慈善活動都可能變成被形式化的集體行為時,所有對災難更寬廣和更深入的探討一概缺席,只有一種單一的悲痛,這樣復雜的人群、復雜的社會面對這樣一種復雜的情況時,所有人卻是“萬眾一心”……
這些傾向蘊涵著我們時代另一場嚴重的危機——情感與理智的雙重匱乏。
我們都記得王小波關于芭蕾舞“天鵝湖”的例證,再美妙的演出,如果重復讓你觀看兩百遍,最初的美感會迅速淡化。同樣,那些悲痛的災難畫面、感人故事,經過六十個電視臺不斷重復的播放,它也會讓人產生異樣的感覺。更何況,那些故事與情感的維度又是那樣的單一——總是悲痛、感激與高尚,仿佛一個個豐富的個體,都被抽象成某種精神。
這種個人故事與記憶的被抽象有著顯而易見的后果——每個人、每種感情都是可以被輕易替換的。在此刻,如果你需要的是一種“勇敢”,那么你可以尋找這個例證;那一刻需要的是“慘烈”,你可以尋找到那一幅畫面……至于,這些具體的人是誰,意味著什么,則反而可能被忘記。
這種抽象與被替換感,在普遍的公眾情緒中也是如此強烈。對分裂的仇恨,可以被替換成愛國主義;對西方的蔑視,可以立刻變成“為中華崛起而讀書”;對災難的悲傷,也同樣如此。在五月十九日的默哀中,超過一萬人在天安門廣場上高喊“加油四川!加油中國!”不是說,為我們的地區(qū)與國家打氣不對,而是對于死者的悼念與對國家的擁護不應該被混淆成同一回事。前者是對生命本身的敬意,與其他因素無關。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既沒有尊重遇難者,也沒有尊重我們自己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