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先生“文革”遭遇七八次抄家,住房被歷史博物館沒收,分給了一個工人住。北京東城東堂子胡同原住處保留一間小屋,成了沈先生的工作室和宿舍。沈夫人從五七干?;貋頍o處安身,由作家協(xié)會在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相鄰的小羊宜賓胡同(原小羊尾巴胡同)找了一間小東房(不足十平方米),擁擠不堪,住著沈夫人和兩位小孫女(大兒子沈龍朱住集體宿舍,大媳婦在南方水電站工作,二兒子沈虎雛夫婦均遷出,在四川三線的工廠,兩個孫小姐只能隨奶奶),當時沈家就是這樣的居住條件。1975 年一友人要去找自稱是沈先生學(xué)生的江青,當著我和王孖的面被沈先生堅決回絕,當時的形勢,我們著實又為他捏一把汗。
沈家的兩間小屋相距一公里多,中國人講究安度晚年,可先生卻從70歲被發(fā)往五七干校,返京后又每日為了吃飯和工作奔波于兩個小屋間。沈先生的規(guī)律是在東堂子書堆中工作,晚上把床上的書往上碼一碼就睡覺,中午十二點回小羊宜賓吃飯,飯后挎一竹籃子將晚飯帶回東堂子。當年我常常加入沈先生奔走吃飯的旅程,我可沒少吃沈夫人燒的可口飯菜。小胡同交通也是挺亂的,自行車來回穿梭。有一回在先生回去吃飯的路上,一年輕人騎車從后邊撞得沈先生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反過來那小伙子回頭還來了一句:“這大歲數(shù)了,不在家呆著,出來干嘛!”天理何在!面對不正常的時代里非正常的人,想一想這一位情感世界細膩豐富的大家他的精神感受吧!
任何困苦磨難都有如過客,沈先生的快樂也很動人,那種處境他還總擔心王孖和我的健康,常常未下班就接到先生的電話:“到這兒來吃飯,有好東西!”常常是除帶來沈夫人的小炒外,還有沈先生自己做的紅燒肉、紅燒豬腳。沈先生燒的肉味道很好,肉爛爛的,口味不咸,還略帶甜味。知道王孖吃東西較細,事先聲明:“放心,我收拾洗得干凈極了!味道好不好?”“好!好!”“那就再給你這一塊!”不愛吃油膩的王孖看著肉皮上豎著的小毛(沈先生眼不好,哪能看得那樣細致),只得邊大口吞吃著邊說:“夠了,夠了,不能再吃了?!庇浀靡淮卧谏蚍蛉俗√幊燥?,一道筍干燉排骨,我們直夸味道好,等沈夫人轉(zhuǎn)身去取飯時,先生悄悄告訴我們:“要不是我偷偷抓了一把糖放鍋里,哪會這好吃!”然后像小孩一樣神秘地微笑著……那幾年的工作緊張辛苦,可快樂充實。
沈家的條件沒有地方接待客人,開始社科院為了面子,沈先生接待外賓時都借用院里的一間會客室或飯店的一個房間,后來時局寬松了些,沈先生也忙得跑不起了。他有一張坐了多年的舊藤椅鋪了墊子,總是請客人坐,屋里沒地方,院里沈夫人種的小花園旁常是沈先生待客的首選處所。有許多朋友現(xiàn)在見面談起來,仍忘不掉和沈先生在那小花園旁談話的記憶。俗話說,是金子放在哪里都發(fā)光,一點兒不假。想起沈先生講的“文革”中在歷博的遭遇,更是與眾不同,有人問到時他說:“還好呀!起碼領(lǐng)導(dǎo)們信得過我的人品,派我去打掃女廁所……有的時候分派到院子拔草,看到小花開得那么漂亮,天空那么晴朗,外邊干嘛喊天喊地的(歷史博物館就在天安門廣場),有多少該干的事呀!真是小孩子胡鬧!”先生沒有訴苦的習(xí)慣,我覺得他總是站在很高的地方,清醒地看待那些過激行為。當我們被一些讓人不平或困惑的事干擾得情緒不好時,沈先生常輕輕地談:“這不去管它吧!要看到我們做的是大事,多少人在研究中國文化,我們得想著對世界作戰(zhàn),我們不能輸?shù)?,尤其是日本人,多少人在研究中國文化。”我和王孖先生常常被先生比得自慚形穢,可又充滿了動力地去走下一步。我是幸福的,在好多同齡人無所事事地種花、養(yǎng)魚、革命的時候,我得遇恩師,得遇王孖先生,帶著我走進充實難忘的人生,使我成為對國家還有點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