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兄弟以雜文見長,我卻分外喜歡他們的散文,尤其是周作人的,落到衣食住的實處,帶著俳味的那些散淡行文。周作人寫過關(guān)于魯迅的書,如《魯迅的故家》《魯迅小說中的人物》。其實魯迅只是一個用來開題的引子,書的實體是紹興的民俗人物志。這種類型的江浙民俗志,之前還有一本范寅的《越諺》。范寅與周作人的叔祖是鄰居,少時周作人曾經(jīng)看到他用零食哄孩子,以收集童謠。此人老境窘迫,為家人在灶房吹火——民俗志不是什么能夠沽名釣譽或是贏利的書,此可見一斑。
我最喜歡的一本周作人,是他的《兒童雜事詩》,后由豐子愷配圖,鐘叔河箋注成書。周作人是家中老二,上有事事做主的長兄魯迅,下有在家侍母的弟弟建人。他在上學(xué)時也不善交游,做講師時只一味埋頭讀講義,是個疏離清淡的人。一直到讀《兒童雜事詩》,我才意識到,這個提筆就老,文字里暮氣自來的人,他也有過諧趣輕倩的時光,都伏在他的童年里。
這些回憶童年趣事和江南舊風(fēng)物的詩,其成詩背景倒是很特別:前陣子讀余斌版《周作人》,最后一頁寫周作人的牢獄之災(zāi),即他因漢奸案被羈押在老虎橋監(jiān)獄,開始撰寫憶舊打油詩——原來如此!突然想起黃裳在《金陵五記》里寫過,當(dāng)時他采訪過在押的“老奸”周作人,說他“一臉諂笑愈發(fā)丑惡”。而就是他筆下這個猥瑣的老漢奸,在見完他之后,在監(jiān)獄里用餅干盒子墊著,寫了《兒童雜事詩》。到了1989年,鐘叔河起念,四處收集資料,要將這本書重新整理出版。當(dāng)時,鐘叔河也是晚景寥落“年來以腦出血病廢,寫載道文章已無力量,為言志又缺乏心情,惟以箋注遣有涯之生。倉黎云:‘爾雅注蟲魚,定非磊落人’。予歷經(jīng)喪亂,夏日秋風(fēng),書劍飄零,形神俱敝,又何能磊落?”(《鐘叔河箋釋兒童雜事詩序》)鐘叔河自稱晚年居高樓,絕少履平地,卻將這書增補再版數(shù)次,嘆“知音稀”,可見是看重的。
這是我意料之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