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心蓮》里的主角,是一個情感專欄女作家,專為溺于情海的人答疑解惑,而她自己卻因過去慘痛的情感經(jīng)歷,早已不相信愛情,和男友薄荷過著不咸不淡的同居生活。好像某種痛神經(jīng)被阻斷的生物,一切都在痛苦半徑之外。愛情,只剩下技術(shù)化的過招。但正如《牡丹亭》里那句肺腑之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愛上了留德歸國的漆玄青。理性還在戒備,道理還在筑壩,回頭一看心不見了。它已經(jīng)兀自前行。你的心,那座你以為固若金湯的城池,它失守了。可能因為是婚外戀,所以最終,潘向黎用意外結(jié)束了它。
她有自恃和端正,但是與道德無涉。比如她不愿意和已婚男人糾結(jié),是因為她的愛情觀里有潔癖,不能容忍自己折墜變臟,而無關(guān)其他人的指責(zé),或是什么輿論壓力;她也會順應(yīng)人情,比如幫出版社的小編輯做促銷,那不是因為心軟,而是心懶,要花大力氣去辯駁反對的事,掂量下成本,順奸比反抗易行,那就取個省力模式唄;她的愛很重,以性命相交,但不是滯重。在報紙上看見女性單身會導(dǎo)致婦科疾病,她馬上讓筆下男女主角用加速度脫衣上床——生活和文學(xué)以這樣的方式,互相打擾。
很多愛情原理,都是有過人生歷練的人才會吐出的箴言。清淺卻不膚淺,犀利卻不鋒利。比如,“男女關(guān)系像是一對跳交際舞的舞伴,表面看是男的帶女的,其實女人是靠自身站立保持美感的”“愛有愛的責(zé)任,不愛有不愛的責(zé)任。好比交通肇事,逃離現(xiàn)場和堅守是不一樣的,哪怕不能改變傷害本身?!?/p>
我喜歡她,因為她易感多情,但是每個心里的邊角,都收拾得眉目清楚,像是某種日式家居。簡約中見細(xì)節(jié)的經(jīng)營,卻不流于繁冗和堆砌。對自己下手的力度拿捏得恰好,既不是自戀的庇護(hù),也沒有分析過度的自虐傾向,適度的清醒和自立。這種厚度適中的“自我”,才是現(xiàn)代女性立身之本。
而我最終流下眼淚的地方,居然是女主角失戀以后,跑去旅行,桌上放著一份菜單,上面羅列著很多活色生香的菜名,“牙則扎如餅、雪花炒鞭花、色饃山桃花、古烹火燒饃、丁香拱羊脊……”。她掏出筆,興致勃勃地摘抄下來,其中有意趣,回去可以給朋友欣賞。我想起前兩天,N來找我吃飯,風(fēng)雨欲來,雷霆壓頂。N用簡約的筆法,向我描述了當(dāng)年她在海邊上大學(xué),每次雷雨前,都會頭上套個塑料袋去看海天一色,騎車或漫步。當(dāng)天夜里,我就夢見那個場景了。
我起身、開燈、看書。讀到潘向黎的這個情節(jié),一下子就哭了——我們的心多么頑固,無論怎么被荼毒、傷害,踐踏,漠視,折翼,它仍然生機(jī)不滅,即使它正經(jīng)歷著“最愛的人態(tài)度突然轉(zhuǎn)變帶來的對人性最深處的懷疑、坍塌與絕望。那不是病,那是死亡本身”。這一切,都不能阻擋,它對自由、美、和愛的渴望,哪怕是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