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酷時代的隱逸力量
莎士比亞說,人生如癡人說夢,充滿著喧嘩與躁動。在今天,情況也許還要更糟一點兒,人生不只充滿著喧嘩與躁動,還有絕望與暴戾。人們在咆哮中宣泄,在孤獨中自焚,以肉身塞住車輪,用石頭將罪人砸得血淋淋,而扔石頭的人,誰又能說自己是無罪的?
在殘酷時代,我們要么變得沖動、易怒,好走極端,要么變得冷漠、犬儒,麻木不仁。真沒有第三條道路嗎?不,我們需要找到這么一條路,在這條路上,我們可以直立行走,彼此分享分擔(dān),而且面帶微笑,以此抵抗爬上額頭的痛苦。
在今日中國,悲觀是一種缺德。失望亦然。失望只能制造更多的失望,就如暴力只能制造更多的暴力?;仡^看看歷史上處于黑暗時期的人是怎么做的,或會有些幫助。
中國歷史上,凡黑暗時期,則隱逸大行其道,不論是戰(zhàn)國隱士、魏晉文士、中晚唐逸士,還是南宋、明末兩代遺民。隱逸哲學(xué)可上溯到中國思想的發(fā)生期。儒家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用之則行,舍之則藏”“道不行,乘桴浮于?!保呀?jīng)暗藏隱逸哲學(xué)。莊子更進一步,孔子甚至老子都有帝王師傾向,只有莊子舍棄得徹底。莊子說“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可說是中國隱逸傳統(tǒng)的最純粹之音。由此出發(fā),則有兩大類隱逸:消極的隱逸,如竹林七賢中窮途痛哭的阮籍;積極的隱逸,又分兩種,一種是反抗的隱逸,如與阮籍齊名的臨刑猶奏《廣陵散》的嵇康,一種是爭上游的隱逸,如南朝梁代的山中宰相陶弘景、唐代的終南捷徑盧藏用。對上述兩大類隱逸,中國人有句老話概括:“小隱隱于野,中隱隱于市,大隱隱于朝?!边@一語道破隱逸的本質(zhì):獨善其身隱于野只是小隱,萬人如海一身藏隱于市只是中隱,大的隱士,不一定在廟堂,但始終有對廟堂的期許或反抗。
不過,大隱隱于朝的主線,在中國沒有那么清晰,反而是在西方跳脫而出。
19世紀(jì)的美國作家梭羅,在瓦爾登湖隱居數(shù)年。我曾去過他的故居,見到那三把椅子,有種不可言說的感動。我記得他在《瓦爾登湖》中的話:“我屋里有三把椅子,一把為獨處,兩把為友情,三把為交往?!彪[逸的力量,在梭羅這里卻是交往的力量。這看上去矛盾,其實不然,只有孤獨的人,才能找到內(nèi)心的安寧,在此之上,才有超越世俗功利、觥籌交錯的自由交往。更重要的是,梭羅在交往中發(fā)明或傳承了一種叫“公民不服從”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