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必要指出的是,這種歇斯底里的瘋狂,這種卡通畫式的簡單,是莫言小說中幾乎所有人物的特點(diǎn)。例如,在《紅高粱》里,余司令竟然這樣對(duì)待自己的“干兒子”(實(shí)際是親兒子):“他拿過一只酒盅,放到我父親頭上,讓我父親退到門口站定。他抄起勃朗寧手槍,走向墻角”;“余司令走到墻角后,立定,猛一個(gè)急轉(zhuǎn)身,父親看到他的胳膊平舉,眼睛黑得出紅光。勃朗寧槍口吐出一縷白煙。父親頭上一聲巨響,酒盅炸成碎片。一塊小瓷片掉在父親的脖子上,父親一聳頭,那塊瓷片就滑到了褲腰里。父親什么也沒說。奶奶的臉色更加蒼白?!边@樣的敘事,顯然是對(duì)席勒的《威廉·退爾》的簡單化模仿。在席勒的作品里,瑞士的民族英雄退爾拒絕向奧國總督蓋斯勒用來侮辱瑞士人的那頂“帽子”敬禮。蓋斯勒的手下認(rèn)出退爾就是放走牧人魯特赫德的人,罪不可赦。蓋斯勒在退爾的兒子頭頂上放了一個(gè)蘋果,只要退爾用箭射中蘋果,就可以免罪。神箭手退爾一箭射中。最后,蓋斯勒死在退爾的箭下,瑞士民族獲得了解放。在這個(gè)故事里,退爾是被逼無奈才向兒子頭上的蘋果射箭的,然而,在《紅高粱》里,卻沒有任何人把酒盅放到余司令兒子的頭上,并強(qiáng)逼他拿槍射擊,--他之所以有如此瘋狂的舉動(dòng),完全出于一種完全不可理喻的沖動(dòng),即證明自己的兒子是否“有種”。這種幼稚而瘋狂的行為,在任何心智健全的中國人看來,都是不合情理、不可思議的。雖然它與中國人的“民族性格”格格不入,也與中國的“傳統(tǒng)文學(xué)和口頭文學(xué)”毫無關(guān)系,但在西方讀者的“誤讀”中,卻有可能被錯(cuò)會(huì)為《三國演義》中的傳奇英雄的壯舉,有可能被誤解為神秘莫測的“中國性”和倜儻不羈的“中國氣質(zhì)”。
在《檀香刑》的第六章,孫眉娘這樣在月光下抒發(fā)自己對(duì)錢丁的愛情:“鳥,鳥兒,神鳥,把我的比烈火還要熱烈、比秋雨還要纏綿、比野草還要繁茂的相思用你白玉雕琢成的嘴巴叼起來,送到我的心上人那里去。只要讓他知道了我的心我情愿滾刀山跳火海,告訴他我情愿變成他的門檻讓他的腳踢來踢去,告訴他我情愿變成他胯下的一匹馬任他鞭打任他騎。告訴他我吃過他的屎……老爺啊我的親親的老爺我的哥我的心我的命……鳥啊鳥兒,你趕緊著飛去吧,你已經(jīng)載不動(dòng)我的相思我的情,我的相思我的情好似那一樹繁花浸透了我的血淚,散發(fā)著我的馨香,一朵花就是我的一句情話,一樹繁花就是我的千言萬語,我的親人……孫眉娘淚流滿面地跪在了梧桐樹下,仰望著高枝上的鳥兒。她的嘴唇哆嗦著,從紅嘴白牙間吐露出呢呢喃喃的低語。她的真誠感天動(dòng)地,那只鳥兒哇哇地大叫著,一展翅消逝在月光里,頃刻便不見了蹤影,仿佛冰塊融化在水中,仿佛光線加入到火焰里……”在這里,我們看見了與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里的經(jīng)典場景極為相似的畫面,但是,讓人費(fèi)解的是,這樣的夸張而煽情的告白,既不“真實(shí)”,也不“感人”;既無“中國性”,也不“莎士比亞化”;它是對(duì)“魔幻”技巧的過度利用,是一種純粹主觀化的虛假描寫,并無多少美感和詩性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