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之“氣”的“人”化而非“文”化，在江戶時代的市井庶民（日本稱為“町人”）文化鼎盛時期表現(xiàn)得尤為顯著。在市井文學中，描寫花街柳巷的通俗小說、大眾讀物特別多，在這些作品中就產(chǎn)生了一個與“氣”相關的詞—“いき”（yiki）?！挨い边@個詞，在發(fā)音上講，應是漢語的“意氣”。所謂“意氣”，在當時的作品中，常常指妓女的脾氣、性格。由于這種“意氣”也屬于“気”，所以“意氣（いき）”也有時也可以寫作“気”，而讀作“いき”（yiki）。男人們對妓女的脾氣性格，即“意氣”能夠很好的了解、掌握和利用，就叫做“粋”。這個“粋”與“意氣”、“氣”的讀法一樣，也是“いき”（yiki）?；偅àい┚褪悄腥司ㄇ閳鋈粒诨ń至锱c風塵女子融洽相處時，所表現(xiàn)出的那種時髦瀟灑、受女人喜愛的形象。“粋”（いき）是江戶時代市井社會的一種生活理想與追求，也是一種美的理想，因此，粋（いき）這個詞，與意義相近的“通”（つう）一道，被日本現(xiàn)代學者視為日本江戶時代美學中的一個重要理念，并加以種種闡發(fā)。日本現(xiàn)代哲學家、美學家九鬼周造（1888-1941）寫了一本著名的小冊子，叫做《“いき”的構造》，認為“いき”是當時日本人的一種審美意識，是“武士道的理想主義和佛教的非現(xiàn)實性兩者的有機結合”。b這種解讀，就將“粋（いき）”這一原本是極為形而下的卑俗的東西加以美學化了。然而，這種觀念，已經(jīng)與中國的“氣”相去甚遠了。

曹丕《典論·論文》曰：“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p>

我們現(xiàn)在套用曹丕的話，可以說：中日之氣，氣之清濁各有體。在中國古代文論中，“文以氣為主”，文論則以“文氣”論為主；而在日本語言文學的傳統(tǒng)中，則亦可謂“文以氣為主”，但文論卻不以“氣”論，可見中日兩國“氣之清濁有體”。在日本，“氣”較中國為“清”?！扒濉奔磫渭?，它主要用來說明與形容人本身、特別是人的情緒、感受與人際交往的詞匯；中國之“氣”則“濁”，“濁”即復雜，它既是宇宙本體論、也是生命本體論、更是文學作品本體論的概念與范疇。因此，中日之“氣”不僅最終形成了“氣”與“気”的寫法不同，意義與用法也有差異。或許正因為如此，20世紀70年代，十幾位日本學者合作撰寫《氣的思想—中國自然觀與人的觀念的發(fā)展》一書，以約合漢字50萬字的龐大篇幅，縱橫捭闔地論述了中國“氣”思想的方方方面，卻僅僅在序言中用了幾百字對中日之“氣”做了粗略的比較（上文已引用）；日本學者赤塚行雄在研究日本之“気”的小冊子《氣的構造》中，也沒有對中日之“氣”展開比較。實際上，日本的“氣”不是哲學的、思想的“氣”，在這一層面上，它與中國之“氣”形成了明顯的不對稱性，因而難以展開比較研究。而本文以比較語義學的方法，以語言文學作為中日之“氣”比較研究的平臺，意在指出日本之“氣”（気）在日本語言文學中的重要性，闡明日本“人”之“氣”與中國的“本體”之“氣”如何同源異流，庶幾有助于讀者理解：為何日本之“氣”在日本古典文論中未能成為一個固定的概念與范疇，并可從中管窺日本傳統(tǒng)文學與文論基本特點的一個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