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所說可以解釋為什么有些哲學家的言論、文章沒有聯(lián)系,還不能解釋它們?yōu)槭裁春喍?。有些哲學著作,像孟子的和荀子的,還是有系統(tǒng)的推理和論證。但是與西方哲學著作相比,它們還是不夠明晰。這是由于中國哲學家慣于用名言雋語、比喻例證的形式表達自己的思想。《老子》全書都是名言雋語,《莊子》各篇大都充滿比喻例證。這是很明顯的。但是,甚至在上面提到的孟子、荀子著作,與西方哲學著作相比,還是有過多的名言雋語、比喻例證。名言雋語一定很簡短;比喻例證一定無聯(lián)系。
因而名言雋語、比喻例證就不夠明晰。它們明晰不足而暗示有余,前者從后者得到補償。當然,明晰與暗示是不可得兼的。一種表達,越是明晰,就越少暗示;正如一種表達,越是散文化,就越少詩意。正因為中國哲學家的言論、文章不很明晰,所以它們所暗示的幾乎是無窮的。
富于暗示,而不是明晰得一覽無遺,是一切中國藝術(shù)的理想,詩歌、繪畫以及其他無不如此。拿詩來說,詩人想要傳達的往往不是詩中直接說了的,而是詩中沒有說的。照中國的傳統(tǒng),好詩“言有盡而意無窮”。所以聰明的讀者能讀出詩的言外之意,能讀出書的行間之意。中國藝術(shù)這樣的理想,也反映在中國哲學家表達自己思想的方式里。
中國藝術(shù)的理想,不是沒有它的哲學背景的?!肚f子》的《外物》篇說: “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與忘言之人言,是不言之言?!肚f子》中談到兩位圣人相見而不言,因為“目擊而道存矣”(《田子方》)。照道家說,道不可道,只可暗示。言透露道,是靠言的暗示,不是靠言的固定的外延和內(nèi)涵。言一旦達到了目的,就該忘掉。既然再不需要了,何必用言來自尋煩惱呢?詩的文字和音韻是如此,畫的線條和顏色也是如此。
公元三四世紀,中國最有影響的哲學是“新道家”,史稱玄學。那時候有部書名叫《世說新語》,記載漢晉以來名士們的佳話和韻事。說的話大都很簡短,有的只有幾個字。這部書《文學》篇說,有位大官向一個哲學家(這位大官本人也是哲學家)問老、莊與孔子的異同。哲學家回答說: “將無同?”意思是: 莫不是同嗎?大官非常喜歡這個回答,馬上任命這個哲學家為他的秘書,當時稱為“掾”,由于這個回答只有三個字,世稱“三語掾”。他不能說老、莊與孔子毫不相同,也不能說他們一切相同。所以他以問為答,的確是很妙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