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度無論走到哪里,隨處可見重重束縛下的一層層的屈辱和壓迫,主人和仆人的文化。而這種人性墮落造成了意想不到的后果:那么多精力、激情和才華被困在印度的階層制度中,在愿望的驅(qū)使下動蕩不安,而提高自身地位的重重阻力恰恰助長了上升的熱望。現(xiàn)在這個社會就像一個快要爆炸的鋁罐。
我們按響了卡邁克爾路(Carmichael Road )那間老公寓的門鈴。一陣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后,仆人從門鏡里看了我們一眼,然后門敞開了,我們進了屋。仆人則退到一邊,后背緊貼在墻上,似乎要讓自己從我們的視線里消失。那是我到印度幾年后,我?guī)Ц改负兔妹萌ヒ晃慌笥鸭页栽绮蜁r的情景。仆人帶我們走進客廳,這家的主人走進來;大家稍事寒暄,然后一起來到飯廳用餐。早餐是煎蛋卷、烤面包和咖啡,完全印度式的就餐風(fēng)格:我們吃著,仆人跑前跑后地照應(yīng)著。仆人煮的咖啡很不錯,一直為這家人所稱道,我們也贊不絕口,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遲疑不定地接受了我們的夸獎。
早餐后回到自己的公寓,我忽然想起來曾經(jīng)向那個朋友借過一張床墊,剛才忘記歸還了,于是卷起床墊又跑了回去。我按響了門鈴,這時朋友已經(jīng)外出了,只有仆人在家。門鏡打開了,現(xiàn)出了一只懷疑警覺的眼睛?!澳闶钦l?”他叫道,聲音里帶著一種陌生的敵意。我認為他肯定認識我,所以只說明了我的來意:我是來送床墊的。門開了,但這一次他沒有貼著墻邊站。帶著一臉的不耐煩,他繼續(xù)無禮地叫著,命令我趕緊把床墊放下。他管我喊“你”,而不是像早餐時那樣畢恭畢敬地稱呼“您”。我不禁大惑不解,也覺得有點可笑。
我突然意識到,他根本就沒認出我來。他覺得我只是個送貨員,也許是因為我換上了T 恤衫和短褲,也許是因為最尊貴的印度人絕不會親自送一個床墊。當(dāng)他表情扭曲地揮手示意我離開時,我盯著他的眼睛,提醒他就在剛才我們還一起吃過早餐。然后我見證了一個終生難忘的突變:我眼睜睜地看著他的主人氣焰瞬間消失,一下又回到仆人的樣子。他直立的身體一下子縮短,肩膀無力地耷拉下去,頭低垂著,眼睛里又充滿了毫無威脅的溫順,他剛才揮舞的胳膊也乖乖地放回到身體兩側(cè)。“是,先生。對不起,先生。很抱歉,先生。”他一連串地小聲咕噥著。就在幾秒鐘以前,他還是不可一世的主人,而我只是個下人,按照印度人的方式;現(xiàn)在他又成了下人,乞求我的原諒,忐忑不安地希望我不要告訴別的上等人。
那天早晨我享受到了我之前和之后從未領(lǐng)略過的特權(quán)。我看到了身為印度人——一個普通印度人,不是像我這樣的外國人,不是一個受過教育的精英——的真正含義。在一分鐘內(nèi),我先是感受到了無能,然后又感受到了無所不能。我先是站在谷底往上仰視,然后又站在高處向下俯視。對于我周圍的印度人來說,這就是受管制的生活所面臨的算式:我能管他還是他能管我?誰應(yīng)該對誰發(fā)號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