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棠初病時,有時講話前言不著后語,有時則顯得不通情理,性情乖僻。我總以為那是老年人性格上的變化,不足為怪。直到有一天,她躺在床上對我說:“去拿把剪刀來,這被子太大了,我要把它剪小一點?!蔽曳讲糯蟪砸惑@:她是真的糊涂了。也是那一霎那,我心里覺得一種幾十年分離也從未有過的孤獨。
又一日,家中只有我與美棠兩人。下午五時許,美棠忽然喊起了舒舒。我告訴她舒舒去上班了,她并不信,進而起身一間間屋子找去。找不到,她便坐在客廳沙發(fā)上,說我故意把舒舒藏了起來。我登時覺得,美棠恐怕永遠(yuǎn)也不可能恢復(fù)她的正常思維了。想到這里,我不由絕望之極,一面打電話把兒女們都叫回來,一面禁不住坐在地上痛哭。
一天晚上,美棠突然說她想吃杏花樓的馬蹄小蛋糕。家附近沒有,我就騎車去更遠(yuǎn)的地方買??傻任医K于把蛋糕送到她枕邊時,她又不吃了。我那時年已八十七,兒女們得知此事無不責(zé)怪我不該夜里騎車出去,明知其時母親說的話已經(jīng)糊涂??晌铱偸遣荒芰?xí)慣,她囑我做的事我竟不能依她。
又一次,美棠忽然向我要她的一件黑底紅花旗袍??墒遣]有這樣一件旗袍——又或許多年以前她曾有過,此時忽在陳舊的記憶深流里沉渣泛起。我便找兒女們商量,是否找裁縫找布料重新做一件黑底紅花的旗袍來,兒女們堅決反對。也果如他們所言,未等我放下此事,美棠自己就忘得一干二凈,再也沒提起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