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皮箱”(5)

水死 作者:(日)大江健三郎


“于是將夫發(fā)怒了,說是咱為什么必須充當長江的戰(zhàn)后民主主義的信童?他當時試圖讓我理解的是這么一回事——在長江身上,存在著與那種教條主義的政治感覺所不同的、面對更為幽深郁暗的日本人感覺漫溢而出的部分。因此,咱對《親自為我拭去淚水之日》抱有興趣。咱還預(yù)感到,在他的‘水死小說’里,那東西會更猛烈地漫溢而出。

“然而,我在實際演出《親自為我拭去淚水之日》過程中,卻有了意想不到的感動。就這一點而言,這與亞紗所感受到的東西也是相通的,我們被引發(fā)了共鳴。若是說起對什么地方產(chǎn)生了感動,最主要的,是參加那首德語歌曲大合唱的您在發(fā)自內(nèi)心地歌唱。

“我倒不是因此而表明我通過巴赫的歌曲而被絕對天皇主義、國家主義所魅惑。因為很快就會說到,我正是從對其懷有根本性厭惡的情緒出發(fā),繼而參加‘穴居人’戲劇活動的。我呀,知道您為了反對走向超國家主義的回歸,尤其在隨筆等文章里,一直在全力與之爭斗。盡管那樣,您在孩童時代畢竟經(jīng)受過如此強烈的情感體驗,這種情感體驗?zāi)壳耙策€在以這種形式復(fù)蘇……我想說的是,受到此事的沖擊,我在自己內(nèi)心里發(fā)現(xiàn)了對不同于此前的您的關(guān)注,而且,將夫的戲劇中存在著讓我如此這般的力量。

“于是,我想要說說自己的本源性體驗,那是關(guān)于靖國神社的體驗。這么表述,好像自己是個對靖國神社非常熟悉的人,其實并非如此。我曾于十七年前被伯母領(lǐng)著去了靖國神社,那是我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自從那次以來,就再也沒去過那里。然而,這唯一的一次體驗,在我來說卻是一個巨大的存在。請讓我把這一切說下去。

“我的伯母呀,她丈夫是文部省土生土長的官吏,也不知道是被丈夫所感化,還是反過來丈夫被伯母所影響,這對夫婦都是右派。伯母的祖父身為海軍中將而戰(zhàn)死。十七年前,把我?guī)У骄竾裆缛サ?,就是這位伯母。

“而且,不是應(yīng)邀參加靖國神社舉行的儀式什么的,而是與伯母隨著參拜的人流在神社院內(nèi)向前移動。在那過程中,伯母止步停下,開始向其祖父的英靈祈禱,由于伯母熱烈地長時間持續(xù)著那祈禱,我在她身旁羞愧地低下頭去,卻被巨大的聲音驚嚇得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此前人潮洶涌的地方空了出來,在這塊空間里出現(xiàn)了至今也無法忘記的情景。

“在那之前從不曾見過的那么巨大的旗幟在迎風飄揚,白布的正中央是鮮紅的圓圈。雖說知道這是‘太陽旗’,那種巨大還是很特別,讓我感到害怕……那面旗子之所以飄動,是一個將旗桿舉在身前、身穿黑色服裝的男人在操弄。巨大白布中央有著紅色圓圈的旗子獵獵翻卷,完全占據(jù)了我的全部視野……

“旗子在移動,一個穿戴著舊軍隊的軍服、軍帽(從軍帽后沿垂下的帽裾披展在肩頭)的男人站立于其后,他拔出長長的軍刀高高捧舉著,然后說著像是誓言的話。那些話語雖然被緩慢地反復(fù)說著,我卻不明白其意思……

“然后,我就嘔吐起來。伯母試圖用從胸口掏出來的東西摁住我的半截臉,可我卻以沖開這東西的勢頭一直不停地嘔吐著。伯母就脫下短外罩,包裹被嘔吐物弄臟了的我的上半身,冷酷無情地將我押解出去。那個揮舞著軍刀的軍人于是追趕著犯下如此不敬之過的我,不僅僅是我,伯母好像也有這種想法,我們拼命地奔逃而去……

“這就是我所經(jīng)歷的靖國神社,而且是僅此一次的經(jīng)歷。然而,在那之后的十七年間,我一直在思考著這次經(jīng)歷。高中畢業(yè)后,我從事過小小的工作,后來又數(shù)度更換職業(yè),受那里的同事所邀請,觀看了‘穴居人’演出的戲劇,于是考慮假如用這種方法能夠進行思考的話……就在從事那里的事務(wù)性工作的同時學(xué)習(xí)戲劇演出。在此期間,仍然繼續(xù)思考著已然糾結(jié)成疙瘩的靖國神社一事。說實話,當時我完全不了解長江先生的創(chuàng)作工作。不過,將夫以您為主題持續(xù)制作著他的作品,我就在觀看這些作品、自己也參與其間的過程中,閱讀了《親自為我拭去淚水之日》的劇本,從而邂逅了最為清晰的長江先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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