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次革命(2)

頭顱中國 作者:黃摩崖


武王撒手之后,兩條道路擺在周人面前,即“孺子政治”與“強人政治”。作為一個少主,要繼承遺訓、進取天下,如何處理好眼前與開國叔伯們的關系已讓人焦頭爛額,還須保障宗周秩序的穩(wěn)定,成王需要極高的智慧與和緩的過渡期。據(jù)《逸周書·度邑解》記載,武王曾經欲傳位給周公,而遭周公拒絕。此事透露出武王可能早已料到三監(jiān)并不牢靠,還需由關系最親密的母弟周公來制衡成王的叔輩,以后再傳位給少主。這或許也是周公未就封國的原因之一。

蓋殷人的“兄終弟及”不利于王政傳承,反倒易引起爭權奪位,周公作為宗法制的推行者并不愿意。怎樣既合武王心意走這一個過渡,而又能和風細雨、不引時變,攝政是最為名正言順的選擇?!皵z政”與“攝位”不同。名位在封建體系中至關重要,封王加冕為僭越,禮也;攝政乃接活攬事,是應時局而動,此“假為天子”,權也。以《大誥》、《康誥》、《酒誥》三篇觀之,其中的“王”實指周公,但這并非周公篡位之鐵證,應是周公代理“王命”,否則無法推行政令。

周公為成王配備了領導班子,舉康叔為司寇,冉季為司空,他在攝政后采取的一系列行動使周王朝得以真正確立,“周公東征,四國是皇”(《破斧》),“昔者周公朝諸侯于明堂之位”(《禮記·明堂位》),可謂“威動天地,聲懾四?!保ā痘茨献印さ缿枴罚?,此堪稱武王革命的繼續(xù),姑且稱之為“二次革命”。二次革命落實了周人一貫鼓吹的至高天命,壓服了群小鬼神。周公的軍事貢獻也使東西之爭開始沉淀。

因周公踐天子之位不合禮制,《左傳》、《孟子》等多諱言其事,更有后學稱當時“天子”即是周公,實在無稽。王國維有云:“舍弟傳子之法實自周始。”真正的“宗法”在周公之前并不存在,理論化的“父子之義”與“長幼之序”還在醞釀之中,儀式化的“孝弟睦友之愛”更待宣教。周初的政治當以合時宜為上,然周公深陷陰謀論,流言至今,古人輕事重言之病,此是一例。殊不知李商隱曾有一名言:“讓非賢人事?!贝思词钦f,在為政和治天下方面,謙讓本不是賢者干的事,這還是“當仁不讓”的老道理。

周公僭越之事雖為經學一大要案,疑竇重重,然周公若早有野心,不必先拒絕武王傳位,而后又冒天下之大不韙去篡位。周公若手持權柄偶有心動,也不必返政成王,抱著“既成事實”既可,因為東征之后又有誰能阻擋?然周公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交還了治權,后人自以為高明,謂之“功欺一時,名欺千古”,認定周公竊國,此實未能體會時局關鍵。其實,魯國得享天子禮樂已顯示姬周王室肯定了周公的功績,并不將其視為亂臣賊子。然而,野心論還是影響到成王與周公之間的關系,周公曾作《鴟鸮》一詩致成王釋疑。此又是周人有文化之一面。在此之前的商人只能以某種用心表現(xiàn)青銅鸮尊,而周人是用貓頭鷹表現(xiàn)某種用心,這又讓人想起黃永玉的黑畫《貓頭鷹》。周公告誡其子伯禽:“君子不施其親,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無求備于一人?!边@也許是周公身陷云波詭譎而屹立不倒之心訣。

周公在臨死前曾說:“必葬我成周,以明吾不敢離成王。”當成王看到史官記錄的“金滕之書”時,可能與后人一樣,心中疑云頃刻散去。那是周公在武王病危時的禱告,他那愿以身代受的赤誠,實在讓人感動?!凹偈巩斈晟肀闼?,一生真?zhèn)斡姓l知!”不可以一時之譽,斷周公為君子,亦不可以一時之謗,斷周公為小人。一切蓋棺論定。

《金滕》故事尤有更大訊息。在伐紂的行軍路上,武王沒有迷信鬼神占卜,而是態(tài)度堅決。周公在東征前,利用占卜吉兆,訓示上下團結一致,要堅信天命。這種動員再次激發(fā)了周族的進取精神,《破斧》一詩便流露出一種勝利后的家國自豪感。而此時,周公選擇在卜問吉兇之前向三代先王禱告,并說他本人甘愿“自以為質”,與武王命運互換。當時的兆形(吉)和后來的結果(武王康復)都顯示,周公期望通過先王“干預”天意得償所愿,這與宋景公的三句話改變天意頗有不同,可見此時的祖神信仰神秘減卻,溫情滋蔓,上帝有退場之征兆。張光直曾就商人的世界觀問題提出一個假說:“上帝的觀念是抽象,而個別的子姓祖先代表其實質?!保ā吨袊嚆~時代》)這個假說在周人那里成為了現(xiàn)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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