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店臉容

在伊斯坦堡好幾間二手書店轉(zhuǎn)了轉(zhuǎn)，有小的有大的，始終是前者好。

書如商品亦如人，應(yīng)該按照它的年齡和身份配上不一樣的氣氛。曾經(jīng)走進(jìn)一間大賣場，空間寬，書架多，連地板亦是新簇簇的，連女店員亦是穿著時髦，紅的綠的往身上披戴，令我仿佛走進(jìn)的是珠寶店而非書店，尤其不像二手書店。

另一些，剛相反，都是小小窄窄的，燈光不夠明亮，暗暗的，有幾排書架面前甚至全無光線，幾乎要用電筒照射才看得到書名；書架更是歪斜傾側(cè)，仿佛只要把其中一本書抽出，立即失去平衡，頹了，倒了，傾塌了，你站于其前，唯有小心翼翼，連呼吸亦不敢太用力。

至于店員，男的不知何故總是胡須滿腮，雙眼浮腫，似是連續(xù)三晚都在酒吧里暢論革命或在睡床上翻云覆雨，甚而每隔十分鐘便要往店外站，猛力抽煙，像是生命電池快用完了，必須充電。

女店員呢，則多是用一條墨綠或深藍(lán)的圍巾緊緊包住肩頸，似在保護(hù)自己，亦似是在自己和世界之間筑起一道圍墻，讓兩者隔絕。眼神亦是照例地故意淡漠，拒絕跟任何人接觸。請注意，我說的是故意。其實(shí)她們的眼神余光都在飄浮，探索有沒有其他人在偷看自己，她們其實(shí)在等待用激烈的方式跟世界撞擊，或是借點(diǎn)小故狠狠地吵一場架，或是措手不及地談一場戀愛?？傊畡?wù)令自己或別人受傷，太完整太平安的生命對她們來說，都不夠味道。

正是這些男女店員的臉容替二手書店增添感覺，「重口味」，但絕非兒童不宜。

我在書店與書店之間逛蕩，好不容易找得了帕慕克的Istanbul，土耳其文原版，盡管看不懂半只字，卻仍歡天喜地。書名倒看得懂，Istanbul之下有個副標(biāo)題，中文譯為「記憶與城市」，我亦是明白的，但仍故意請店員用土耳其語念給我聽，很愛那種陌生的音節(jié)刺激。

也買了一本出版于我出生之年的土耳其旅游手冊，英文版，是官方旅游局的宣傳品，薄薄的，泛黃的，印著六十年代的土耳其女子照片，左手扠腰，站姿撩人，隔著四十多年的時空向我微笑。

前世今生，我像交了一位新朋友，放在袋里帶回香港，幸好不是二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