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湎的結(jié)果是,我覺得母親正含笑看著我,她并沒有睡著,她醒著,她不再捂著肚子,她就在那里看著我,始終如一。事后我會明白那是幻覺,可幻覺也令人陶醉不已。
這種惡作劇般的迷戀使我的學(xué)習(xí)熱情一落千丈。我不僅學(xué)習(xí)不行,長得也不行,始終發(fā)育不出來,我只要走出去,人家就會對我的年齡產(chǎn)生疑問:她有十歲?搞錯了吧?
特別是我隔壁的一個小腳老太太,一見到我總有一種憂心忡忡的表情:長不高,以后怎么挑水喲!
后來我明白了,一旦你給別人和自己造成了一個“非此不可”的印象的話,那么,接下來的種種都將隨之而形成,想改變可是相當(dāng)困難的事情。
但即使是夢幻的感覺,也仍然不能持久。在我中專畢業(yè)之前,池塘里的水越發(fā)混濁不堪,如果投身進去,只會收獲一身的黑污。是的,一切都變了,母親的溫柔、那清潔的感覺,都不復(fù)存在了。
相比之下,哥哥優(yōu)秀一點兒,他的出色表現(xiàn)在學(xué)習(xí)成績上。母親死后,他的外表變化不大,既沒長高也沒長胖,成了一個瘦少年。他的瘦,還有他神情里的哀怨,再加上他三天兩頭拿第一,使更多的憐惜和期望向他涌去。當(dāng)父親問他:念書是為了什么呀?這個十來歲的男孩子朗誦般地回答:進城,到像天堂一樣的地方去,離開這個鬼地方。哥哥為了這個遠大理想努力學(xué)習(xí),他天天早上起來背誦課文,直至滾瓜爛熟。他取得好成績似乎理所當(dāng)然,哥哥每次成績公布后,父親都有辦法做到全村婦孺皆知。這似乎是唯一能讓他高興一下的大事。對于父親來說,自己的三個孩子如果能夠生活在吃干凈的自來水、沒有煤礦的大城市,簡直是活下去的最大理由。他開始把目光無限地投向遠方,他想象他的兒子將住在高樓大廈之上,喝著從水龍頭里放出來的干凈的水,將來討個城里穿高跟鞋的兒媳婦到村子里看望他……
這就是哥哥所得到的來自家庭的最重要的期望,這使他堅韌和冷峻。他有著超過他年齡和身份的執(zhí)著。若干年后我才明白,他的堅強不屈并非是對于糊口謀生的需要,也不是繼承家族的遺風(fēng),而是來自于對父母親的愛,那無以承載的愛的回報。
父親反反復(fù)復(fù)地重復(fù)著那些話:你們都應(yīng)該到城里去,去喝干干凈凈的水,去過干干凈凈的日子。時間久了,為了讓我們了然于心,他說這是我母親的意思。其實到后來他自己也說不清這到底是母親的意思還是他自己的意思。我的大姐是我父親第一個妻子的女兒,她在我母親死后的第二年就義無反顧地去了北京,距今已有十五年之久。我和哥哥都不知道她這么多年是怎么過的。她的通訊地址變化無常,我們根據(jù)她寫信的地址剛剛貼上郵票準備回信,她又在另一個地方寄來下一封信,所以我們索性只收不回,好在她總記得把她還在的消息及時輸送回來。到后來,“她活著”成了我們僅有的信息。她用一個初中畢業(yè)生的執(zhí)著在城市生活了十幾年。她走的時候我才八歲,我不知道她為了這個不回家的理想怎樣安排了她的青春,她的生活對我來說是大片大片的空白,正是這一無所知的空白,使我們堅信她在那遙遠的地方貯藏著柔弱的倔強,那就是——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