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人類學家武雅士(Arthur Wolf)認為,在閩南人構(gòu)建的民間文化信仰體系中,神仙、祖先和厲鬼這三類崇拜對象,分別對應一個象征社會上層、中層、下層的等級制度。神代表社區(qū),祖先代表家和家族,鬼則代表社區(qū)和家族之外的陌生人。臺灣人類學家李亦園指出,這個崇拜體系具有一定的宇宙觀(天地人統(tǒng)一)內(nèi)涵,人們在祭祀這些超自然力的過程中,十分謹慎地遵守著嚴謹?shù)囊?guī)則,祭品、冥紙、香火均有明顯差別。我的母親在我小的時候就告訴我,祭祀焚香時,神明應用三支,祖先用兩支,鬼用一支,但我又觀察到,無論祭祀神明,還是祖先和厲鬼,供桌上則一律少不了茶葉。成書于乾隆年間的《泉州府志》卷二十詳細記載了這些民俗。農(nóng)歷正月初一,安溪人用清茶、美酒、蔬果等“賀正”(敬奉上天,祈福新年好運);清明節(jié)、端午節(jié)祭掃先祖墳塋時,亦要恭敬獻上香茗三杯。乾隆丁丑版《安溪縣志》記載:每歲清明日、七月十五日、十月朔日,祭無祀鬼神于本城之郊,祭品有“香、茶、紙、燭、饅首、酒肉、米飯”。安溪人不僅用茶葉招待遠近賓朋,他們還以茶葉為祭品敬奉神明、祖先和厲鬼,與神明、祖先和厲鬼進行溝通,達成某種訴求契約,這是一個地方人民豐富的“日常實踐”,更是這個地方人民深刻的社會性。茶葉貫穿著安溪人的一生,茶的儀式籠罩安溪人生存的一切時空場合,從新生兒滿月用茶葉煮蛋洗澡,到人離開世間入殮裝棺放入茶葉,茶葉何止是在維持一定的“禮”?而且他們還確信,即使人身已亡,忠誠陪伴一生的茶,死后依然要陪伴著靈魂,后來者以茶紀念祖先,當經(jīng)年不輟。清末詩人林鶴年在《福雅堂詩鈔》中曾記述,因“經(jīng)年未依舊,登先觀察墳塋,于弟侄還鄉(xiāng)跪香虔泣”時,基于“先觀察性嗜茶,云初泡過濃,二泡味淡而香始出,特囑弟侄于掃墓忌辰朔望時,作茶供,一如生時”。
在中國,比較研究喝酒和喝茶的禮儀特別有趣,如西敏司所說,飲食具有某種文化象征和道德意味,還表現(xiàn)在食物都有一種對人的“考驗”在里面。人們常說,“喝酒要有度”,喝酒需要有“度”去維持一定的“禮”,失去了“度”的飲酒,便成了“非禮之飲”,所以大多數(shù)人喝酒都會將自己的言行努力控制在一定的程度,即“禮儀”的范圍之內(nèi)。而喝茶則無需有這種擔心,因為任你怎么喝茶、喝什么茶、喝多少茶,人們都不會“失禮”,有些人喝酒之后出現(xiàn)胡言亂語的情形,喝茶時是斷然不會出現(xiàn)的?!墩f文》云:“酒,就也。所以就人性之善惡?!笨梢姡坪帽热诵缘摹霸嚱鹗?,在酒的火之內(nèi)涵的“刺激性”作用下,喝酒的人的不同本性也許都彰顯出來。茶呢,正好相反,它的木之內(nèi)涵的“溫和性”也許永遠都無法映照出喝茶人的本性,不過,因為有了茶的存在,人們就可能更好地把握自己為人處世的分寸,做出恰當妥善的行為,去維護一個禮儀世界的良好規(guī)范和秩序。
人有人性,物有物性。在安溪,喝茶的人也喝酒,但喝茶的人、所喝的茶一定多于喝酒的人、所喝的酒,從茶與安溪禮儀的緊密關(guān)系,從“無茶不成禮”的安溪現(xiàn)象出發(fā),從茶與安溪人一生的連接,以及他們以茶為“介體”去維持社會結(jié)構(gòu),溝通神明、祖先、厲鬼,我們是否發(fā)現(xiàn)了安溪文化的特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