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大清”
“大清”是漢人的還是滿人的,這似乎不成問題,按慣常說法,滿人是“夷”,在明代人的眼里這個“夷”字和野獸的意思差不多,這些“野獸”占據(jù)了大明江山,怎么可能被承認呢?唯一的辦法就是老老實實去掉身上的膻腥,心里至少還得經(jīng)過一番文化的洗澡,這番身體到心靈的刷洗,有一個專有名字叫“漢化”。
可偏有人說大清統(tǒng)治成功的秘訣是依靠滿人的特性,猛一聽有些奇談怪論的感覺。這些“奇談怪論”被編到了一本書里,叫《“新清史”的研究與爭鳴》?!按笄濉睔v史既然被“新”了一次,自然有新的道理。我的理解是,“新清史”新在認為滿人即使要洗澡,跳進的也不是漢人一個澡缸,膻味也未必洗凈才有資格做咱們“中國”的皇上。乾隆爺不僅是漢人的君主,還自封是蒙古的可汗,西藏的文殊菩薩轉(zhuǎn)世。他在紫禁城和避暑山莊之間來回遷移,絕不是常人所知有利于防暑這么簡單,而是要回避為了去除膻腥老愛在漢人浴缸里洗澡這種印象。在他們看來,除了多沾點漢人的文氣,再留點滿人的膻氣似乎沒有什么不好,反而顯示出大清不同于明人那般狹隘偏執(zhí)。
明人修長城,把滿人擋在外面,理由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不是一個族群堆里長起來的,心里的想法一定是擰著的??擅鞒瘡拇俗援嫿缇€,占據(jù)的地盤卻變得小多了,皇帝還被蒙古后裔瓦剌給擄去羞辱了一番。于是清人嘲笑說,我們與蒙古、西藏結(jié)盟,他們就是天然的屏障,明人費了那么大勁兒,不但長城內(nèi)的中原地盤守不住,連南宋茍延殘喘的樣子都維持不下去,南明只存在了十八年,南宋卻存活了百年以上。所以,大清皇帝把宋朝貶得一塌糊涂,康熙皇帝捧宋代的儒學(xué)大師朱熹,可到了乾隆爺就開始不斷“辟宋”,就是批判宋代那些士人的思想,好像是和他爺爺?shù)南敕ù蚣?。其實不然,宋代流行把北方人(金人、遼人、西夏人)當作野蠻人的想法,一直讓大清皇帝耿耿于懷。
大清皇帝喜歡說漢唐的好處,甚至屢屢羨慕古代的黃金年代——周代,不愿說宋朝的好話,為什么呢?有一個理由是,周代取代商朝,不過是西夷取代東夷罷了,“夷”只是相當于一種戶籍,和文明與野蠻的區(qū)分扯不上關(guān)系。如果“夷”是野獸,那么,周人也是野獸了,因此,“夷”是野獸這個宋代以后出現(xiàn)的解釋自然不成立,這是雍正皇帝的看法。乾隆爺和他爸爸不一樣的地方是,他更喜歡提及漢唐盛世,因為唐代君主李世民就是個“雜種”,按陳寅恪先生的考證,出自北方蠻族血統(tǒng),按宋人的標準也是個“野蠻人”。乾隆爺說,你看,連唐太宗都是個“雜種”,我們這些“雜種”當皇帝有什么不可以嗎?這問題問到了要害。關(guān)鍵在于,乾隆爺自己接受了不少漢人的文化思想,但他死不承認自己變成了漢人的文化奴才。這與我們漢人學(xué)者一廂情愿地說什么滿人被漢化了,好像還有點距離。
以上是對新清史新在哪里的一點歸納。但新過頭就有點語走偏鋒、故作驚人的意思,比如說乾隆帝曾一度連篇累牘地在諭旨中提倡“滿語騎射”,意思是要教導(dǎo)滿人保持自己民族的傳統(tǒng)語言和生活習(xí)俗。這事單看起來是死守自己民族那點骨血特征,但更大的背景卻與此正好相反,因為滿人大臣大多不喜用滿語書寫奏折,或者通篇頻頻出現(xiàn)病句錯字,弄得乾隆爺不斷發(fā)火,才用諭旨罵人,恰恰說明滿語騎射的習(xí)俗衰落得把持不住,而不是什么區(qū)別于漢化的統(tǒng)治特點。所謂“缺什么才吆喝什么”,正如當今社會,越是道德缺失才提倡樹立“新道德”的意義,而絕非表示現(xiàn)在道德空前的純潔高尚。如果脫離了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去想當然地推測,可真有點拿著雞毛當令箭的味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