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愛之罪
我小時候,視父親比母親更親。原因是,我怕管。比如不洗腳不準(zhǔn)上床上了床要揪著耳朵拽下來洗的是母親;帶我出去登山穿林爬樹游泳擦破了衣服皮膚說沒關(guān)系它自己會好的是父親。后來上村學(xué),父親是校長又是教師,教我和別的孩子讀書,嚴(yán)格而有耐心。愛之外,加上敬。我因他而自豪。
家鄉(xiāng)解放時,我上初中二年級。因為喜歡山野,假期里常到山鄉(xiāng)去玩。“山鄉(xiāng)”是湖那邊深山老林里的一些小村,抗戰(zhàn)時期我們家曾在其中一個村里避難,一住八年,滿村鄉(xiāng)親。
那次我去,村里在“土改”,來了些外地人。其中一個,我認(rèn)識,叫劉法言,是我在縣立中學(xué)上學(xué)時的學(xué)長。比我高兩班,大十幾歲。我常和他同打籃球。他人高馬大,我卻能搶得到他的球,總覺得他大而無當(dāng),很是瞧不起。后來我留級,他畢業(yè),沒再見過。
村里見了,他很熱情。笑著迎過來,說我長高了。說那時只到我這里(指胸口),現(xiàn)在到我這里了(指下巴)。問高老師(我父親)好嗎?又說見了你爸,代我問個好。我說,嗯。心里納悶兒:他來干嗎?
回到家里,在飯桌上隨便地說到,看見劉法言了。不料父親一聽,顯出緊張恐懼的神色。放低了聲音,鬼祟地問道,他的態(tài)度,怎么樣???
這表情和聲音,使我感到羞辱,氣得說不出話來。
父親沒覺得我的反應(yīng),小心翼翼地又問,他同你,說話了嗎?
我不答,他又問,說什么了嗎?
我更氣了,粗暴地說,沒說什么。放下碗筷,跑出去了。
母親和二姐追出來,一把抓住我,惡狠狠地說,你怎么能這個樣子!我們家在山鄉(xiāng)有五畝半地,出租,要是被劃為地主,不得了啊。我還在氣頭上,說,“有什么不得了的”,扭頭就走。母親又一把抓住,說,劉法言是土改工作隊隊長,他說什么了?你倒是說呀。
我不說,姐姐捧住我的臉,問,是不是教你要劃清階級界限了?
我大叫道,見鬼了!掙脫,跑掉。
幾十天后,消息傳來,山鄉(xiāng)劃成分,我們家是“小土地出租”。全家慶幸,很是歡喜。但是一年后,城里搞土改,父親還是被弄成了地主,后來又加上“右派”,批斗勞改慘死——他怕得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