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富強相比,文明指的是一套價值觀?,F(xiàn)代文明的秘密,嚴復在19世紀末就看得一清二楚,這就是“自由為體,民主為用”。自由也好,民主也好,都是一種文明,是一套現(xiàn)代的價值觀。自由與民主是人類生活最值得追求的目標,具有不可替代的內(nèi)在價值,因為唯有生活在自由和民主的社會,人類才有可能活得比較有尊嚴,過比較符合人性的生活。這就是文明的生活。
富強當然也是一種可欲的價值,那么富強與文明這兩種價值,何種更有價值呢?嚴復、梁啟超知道,西方之所以能夠打敗中國,乃是它們既富強,又有文明。文明雖然很重要,但中國的亡國滅種危機太急迫了,國家太落后了,文明可以治本,但救不了急;富強雖然只能治標,卻可以挽救國運。兩權(quán)相衡,還是富強更重要。中國最急迫的問題是改變落后挨打的局勢,迅速富國強兵,提高國民的競爭力,而文明的目標可以緩行一步,甚至按照對中國影響很大的日本啟蒙思想家福澤諭吉的說法,文明雖然是終極目標,但在現(xiàn)階段,只是實現(xiàn)國家獨立和富強的一種手段,只具有工具性的價值。
富強之所以會壓倒文明,當時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西方的“兩張面孔”問題。戊戌維新之后,中國拜西方為師。但這個老師老是欺負學生,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中,英法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西方文明所到之處,到處都是血與火。這使中國知識分子的內(nèi)心非常困惑。楊度是晚清思想最深刻的士大夫之一,他發(fā)現(xiàn)當時只有文明的國家而沒有文明的世界,世界各國對內(nèi)都講文明,對外都行野蠻。楊度的觀察是準確的,在西方政治學里有一個公開的秘密,就是對內(nèi)用洛克主義,講自由平等,對外用霍布斯主義,生存至上,弱肉強食,遵行叢林法則。
西方世界向東方擴張,其背后有一套文明的理由。我擁有比你更高級的文明,是文明人對野蠻人的征服。西方的文明是通過野蠻的擴張得以實現(xiàn)的,所以近代西方有兩張復雜的、交雜在一起的面孔。自由主義者會強調(diào)西方人自由文明的一面,而新左派會更多地批評西方人野蠻擴張侵略的另一面。文明與野蠻這兩面在西方內(nèi)部也不斷沖突,具有緊張性。世界發(fā)展到今天,文明的一面在強化,殖民主義的野蠻一面逐漸不具有正當性,只能以隱蔽的方式存在。但是在19世紀的時候,西方人是赤裸裸地以強權(quán)的方式、用野蠻的方式推廣文明。
面對西方的兩面性,楊度認為既然西方有兩手,我們也要有兩手來對付它們,我們今天遇到的國家為文明國,所謂不文明不足以立國,但是我們今天所處的世界是野蠻世界,則不野蠻不足以圖生存。也就是說,中國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以文明對抗文明,以野蠻對付野蠻。對內(nèi)講文明、對外講野蠻,這套邏輯發(fā)展到極致,便是外交決定內(nèi)政,當務之急是亡國滅種,因此富強比文明更為緊迫。
國內(nèi)曾出版過一本暢銷書《中國不高興》,作者也是用這套邏輯,將美國看作最主要的外敵,認為中國現(xiàn)在不用再韜光養(yǎng)晦了,該做的做、該說的說。甚至認為為了獲得必要的外部壓力,喚醒民族的覺悟,中國需要再打一次敗仗!這本書看起來是反抗西方的先鋒,事實上卻是西方在東方最優(yōu)秀的學生,而且學的是近代西方最糟糕的野蠻這部分,青出于藍卻不如藍。為什么呢?因為近代西方的野蠻性還有文明一面的制約,而《中國不高興》模仿的是西方的強權(quán)邏輯,講什么“持劍經(jīng)商”,而不要西方的文明價值。假如到了2050年,真的像馬丁·雅克所說的中國壓倒了美國,建立了全球霸權(quán),中國統(tǒng)治了世界,那會是一種什么樣的勝利呢?是中國文明的勝利,還是西方精神的勝利?或許,到時候西方人會哈哈大笑:你們在實力上征服了我們,但你們卻被我們的文化所征服,而且是已經(jīng)過時的、最糟糕的19世紀帝國主義精神所征服!是的,假如到了2050年,中國拋棄了以自由、民主為核心的近代文明,學的只是近代西方的富強精神,即使中國能統(tǒng)治世界,但最終的精神勝利者依然是西方。假如你一定要說是中國文明勝利的話,這個中國文明恐怕不是文質(zhì)彬彬的儒家,而是迷戀富國強兵的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