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文革”經(jīng)歷(7)

我們懺悔 作者:王克明


雖然此前我動手打過老師,也見識過不少紅衛(wèi)兵打人的場面,但像這樣毒打老人的情景卻還是頭一次見。章培先生那年已經(jīng) 74歲,遭一幫正值青壯年,受黨派遣做統(tǒng)戰(zhàn)工作的黨員干部當眾暴打,令圍觀的我們看得心驚肉跳,沒有一個人敢出聲。時間已過去快半個世紀了,我相信,當年在場的孩子中仍會有人清晰記得這一幕的。章培先生的氣概,那個時代只有電影、小說中共產(chǎn)黨員受刑上法場才有,而國民黨無不是貪生怕死的樣子,可我們卻親眼見到國民黨軍隊高級將領(lǐng)被一幫人毒打也如此堅貞不屈,與我們頭腦里固有的認識全不相同,故而印象深刻。

這次暴打之后,曾聽得一造反派悻悻地說:章培給周總理寫了信,周總理打電話給濟南軍區(qū)司令楊得志,楊得志派人找了來,不讓打他了云云。據(jù)說,章培先生給周的信中寫道:“我不求你們像我當年對你們那樣。我已是 70多歲的人了,只請你們按照你們的俘虜政策對我!” 不卑不亢,義正詞嚴,不是討?zhàn)?,更像是斥責。即使這樣,沒過多久,章培先生還是又被當眾痛打過一次。

反思與懺悔

大約是在 1966年 8月,社會上流行起一副血統(tǒng)論對聯(lián)“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橫批“基本如此”,完全顛覆了以前公開宣傳的“有成分論,但不唯成份論,重在政治表現(xiàn)”的政策。從我個人來講,感覺不過是把以前只做不說的事情公開化了 。早在 1964年和 1965年,政協(xié)大院有兩位國民黨軍隊起義將領(lǐng)的孩子參加高考,都落榜了,被分配到青海支邊和郊區(qū)農(nóng)村插隊,政協(xié)機關(guān)還曾分別為他倆開過歡送會。還記得會上他們不情愿又無奈的表情,難以掩飾,勉強擠出來的笑容是那么不自然。院里大孩子告訴我,他們“出身不好,考得再好也沒用!”所以血統(tǒng)論對聯(lián),對于我這個沒有多少知識又自以為站在真理一邊,頭腦發(fā)熱血脈僨張的毛孩子,就不能不像打了雞血似的狂躁,渴望在“史無前例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中建功立業(yè)”??粗嗍煜嗪玫耐瑢W(xué)受難,我也曾心有不忍,也曾心里不柱壯(不踏實),卻又隨即暗自慶幸自己不是生在他們那樣的家庭!接下來不管我們紅衛(wèi)兵怎么胡作非為,打人、抄家、燒書、砸文物,等等,中央對我們都是支持的 ,盡管《十六條》有“要文斗不要武斗”的說法,但各級黨政、公檢法對于打人打死人的事當場不制止過后不追究,那還不是縱容?更像是支持和慫恿嘛!是不是出于我們的父輩不便出面而由我們出手的策略考慮?這就不容我們再懷疑,相反,我還曾為自己的“不堅定”、“資產(chǎn)階級人性論”暗暗羞愧。因而那個階段,盡管壞事做到熟人那里會有抹不開面子的感覺,但有了第一次以后,第二次、第三次,臉一黑就過去了,我沒往深里想過,也不認為自己做得不對。

到了 1966年十一前后,我母親也被打倒了。那時她在濟南市歷下區(qū)一所民辦半工半讀中學(xué)當校長,每天要到學(xué)校接受批判,皮肉之苦自然在所難免,但是我們家還算沒遭大變故。到了年底,一天我從北京串聯(lián)回來,一進大院,就見滿院標語大字報,一直到我家門口,全是我父親的,指我父親是“叛徒”,我一下子就懵了。不久,我們家就被政協(xié)機關(guān)的造反派抄了。新中國成立后黨對于干部的“歷史問題”格外看重,在白區(qū)工作曾被捕的同志、作戰(zhàn)被俘的同志,都需要自證清白,凡不能者,幾無不受懷疑的。對被捕被俘者以道德高標衡量,使得這部分同志往往有口難辯。因此,黨內(nèi)斗爭中“歷史問題”一直是一把利器,掌握它的一方用以制人,如同抓住了對手小辮子,無往而不勝。我父親被打倒了,且無翻身之可能,我們家變成“反動”的了,由“自來紅”到“自來黑”,我也成了“狗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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