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了,大學畢業(yè)照例找不到工作,我想,扮演一個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似乎不錯。于是,我去應聘了。那是當時一檔曾經(jīng)很紅火但是年久失修的文藝節(jié)目。招聘挺正式的,還有口試和筆試。主考老師問我對于欄目改版的看法。我這樣開了頭:節(jié)目做到這份上就比較難辦了。因為,做什么事都是這樣,從不好做到好比較容易,從好做到更好就難了。估計這樣貌似富有哲思其實涉嫌拍馬屁的回答給領導留下了應有的印象,因為不久之后,我就被通知錄取試用了。真是天上掉餡餅。當然不是做主持,而是到劇組打雜,畫畫大黑板,抄抄通訊錄什么的。記得第一頁第一個名字,是蔡國慶——那個時代北京市民心中的都教授。到后來才知道,不是誰都有資格給制片人抄通訊錄的。那得把你當自己人,是待遇。
記得我上班的第一天,欄目組的領導在帶我去食堂打飯的路上,不失時機地進行了入職教育:從今以后,你就是你們家掙得最多、路子最廣、能量最大的家庭成員了。換句話說,從踏進電視臺這個大門開始,你就要以家庭的頂梁柱來要求自己。你從此可以讓家人過上更有尊嚴的生活。
從此后,我那顆被藝術學府壓抑了四年的小市民的心突然間不可遏制地被點燃了。一門心思想著轉了正,就趕緊結婚,結婚了就趕緊占上分房的名額,分了房子就趕緊生個孩子,從此以后過上這樣的生活:早上八點騎車到崇文門,趕單位的班車,下午三點半去澡堂洗澡,回辦公室的路上拐一趟食堂,買一斤烙餅半斤素丸子,之后一路噴香地接孩子,籠火做飯。這中間再把老公時刻拴褲腰帶上,以求現(xiàn)世安穩(wěn),做一個渾身散發(fā)著豬蹄和蜂花洗發(fā)水混合香型的上班族。后來,我如愿轉了正,并且排上了單位分房的末班車。唯一不遂心的是,原本的結婚對象在我持續(xù)的逼婚之下落跑了。我跑到西安,希望追回自己的愛情。結果當然像所有有勇無謀的前女友那樣,氣急敗壞,鎩羽而回。失魂落魄的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成了一個憂傷的工作狂。每天晚上睡在位于地下室的宿舍里,天亮提上鞋就上樓進機房,經(jīng)常幾天幾夜不出西三環(huán)蘇州街那座支有高高避雷針的白色建筑。到了晚上,電視臺大樓打出紅色綠色和藍色的霓虹燈,映照著我蒼白的四肢和靈魂,就像特別土氣遇上了特別喪氣。后來,有一個同事指著那燈光跟我說,你看你看,咱臺是不是顯得特別剔透。這人竟然把電視劇《西游記》似的霓虹燈看出剔透來了,還真讓我豁然開朗。我想如果嫁給這樣一個善于把周邊事物設想得很陽光的人,對于我這種剛剛被初戀男友淘汰掉的悲觀主義者來說,一定很療傷。
經(jīng)過輾轉,我到底成了一個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后來,在扮演了一陣子生活節(jié)目《溫馨的家》的主持人之后——在那兩年,我活活把自己打造成了一個擅長各種生活小竅門和家長里短的長舌婦,謝天謝地領導實在看不下去了,覺得我離他心目中的生活女神央視張越大姐的神髓還是差得太遠,于是我被轉崗,并分配到了一系列新開辦的欄目,這才終于有機會開疆拓土,野蠻生長。接下來十多年,我又分別扮演過《北京特快》中的新聞主播,這個角色扮演得風起云涌煞有介事;《證券無限周刊》和《微觀視界》里的財經(jīng)主播,這個角色扮演得相當矯情,而且足夠假正經(jīng);和民生節(jié)目《身邊》主持人等跨度很大的角色,并一度榮膺“北京小媳婦”的光榮稱號,可見入戲之深。后來不上班了,在微博里露出了真實嘴臉,爆粗,刷屏,冷嘲熱諷,口無遮攔。很多人表示不適應。我跟他們說,要不是看著自己每天確實這么干了,連自己都不相信,我竟然是個性格演員。一個記者問我,我覺得您主持節(jié)目的時候還是很投入很專注的,有一種樂在其中的感覺。您一定很享受這份工作吧。我告訴她,裝的。她半晌回過一句:您這么說,還真挺傷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