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常常會講到人跟動物的關(guān)系,我覺得動物使我們欣賞的一個原因,是動物在處理生離死別的時候,它有很了不起的一種本能。我給大家舉個例子。當年白 色恐怖時代,我跟一位“臺獨”分子有很深厚的交情——不是政治上的一致,而是友情上的一致。他的名字叫做彭明敏。彭明敏跟我是好朋友,他后來在我的幫助之 下(當然我的原因只是其中之一)逃離臺灣。后來我被抓起來,罪名就是幫助叛亂分子逃離臺灣。彭明敏送了一條小狗給我的女朋友小蕾。我們大家都很喜歡這個小 狗。這個小狗叫做嘟嘟,胖乎乎的,非常好玩。有一天晚上,這個小狗忽然跳起來,渾身發(fā)抖,把我的女朋友小蕾叫醒。小蕾就知道出了事情。什么事情???小蕾的 媽媽發(fā)現(xiàn),放在地板縫里面的那種毒老鼠的藥,被那個狗吃掉了。毒性發(fā)作使這個狗就跳了起來。小蕾的媽媽和爸爸趕緊穿著衣服,去找獸醫(yī)救這條狗。嘟嘟呢,就 在小蕾媽媽的懷里,就這樣呼吸,忽然它伸出舌頭來舔她媽媽的臉,因為她媽媽整天在家,跟這狗的感情特別的好。這個小狗用舌頭舔她媽媽的臉,一邊舔著一邊就 死掉了,沒有趕到獸醫(yī)的診所就死掉了。我覺得小狗這樣處理生死離別,比哲學家處理得還好啊,了不起啊。
有一本書叫《生來自由》,講兩個在非 洲的動物學家,他們是夫妻,有一天陰錯陽差地打死了一只母獅子,在它身邊找到了三只小獅子,其中兩只送到動物園,另外一只留了下來。這只小獅子就跟動物學 家有了很好的交情。這本書就寫動物學家和小獅子的故事。它會跟女主人玩,在那里撒嬌,把腳放在女主人腿上面,用嘴巴吸女主人的這個大拇指。女主人就說,希 望有一天把它放生以后,可以看到這個母獅子跟它的小獅子回來。最后,就把它給放生了。后來,動物學家再次到非洲考察,在一個山腳底下,看到當年放生的這個 母獅子,它已經(jīng)長大,旁邊帶著它的小獅子。
我覺得動物處理生離死別,不管是動物與動物之間,還是動物和人之間,都處理得那么好,人為什么變 得那么笨!美國的文學家杰克?倫敦寫了一部動物小說《野性的呼喚》:主人救了一只像狼一樣的狗。那狗認為這個主人救它一命,一直對他忠心耿耿,幫著主人東 奔西跑,一起過苦日子,一起賺錢。有一天,主人被人家打死了,這個像狼一樣的狗,它哀嚎,哀嚎以后跑掉了,加入狼群,它要回歸它的原始狀態(tài)。它經(jīng)過了兩個 世界:一個是它跟人的世界,一個是跟它自己的群體的世界。
美國詩人惠特曼寫了首詩,拼命地贊美動物。動物為什么值得贊美?因為動物本來就非 常好,它們沒有人的這些問題,也沒有人的罪惡,沒有人的這些黑暗。所以我就認為,人在處理感情上的問題不如動物。唐朝李義山的詩: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 灰淚始干。對不對?告訴各位,不對。為什么呢?因為春蠶到死絲方盡,把你的感情沒有一點保留,用光為止,是錯的。做學問可以這樣,做人談愛不可以這樣。我 的好朋友陳鼓應編了《春蠶吐絲》這本書,來紀念我們的老師殷海光。殷海光做學問可以做到春蠶到死絲方盡。
我們看英國詩人Browning的 一首詩《一個文法學家的葬禮》,講一個語言學家,他非常喜歡做學問,學生也非常崇拜他。他后來生病了,上身還能動,下身不能動了,一息尚存,仍坐在那里做 學術(shù)研究——春蠶到死絲方盡??墒俏冶仨氄f,做人、做學問可以春蠶到死絲方盡,男女之間的事情不可以春蠶到死絲方盡,而是在還有能力吐絲的時候說“再 見”。為什么?這樣,男女之間還能有余情,有余味,否則就沒有趣味了??雌饋砗軣o情,事實上真的感情就在其中。漢武帝喜歡李夫人,但是李夫人臨死的時候, 漢武帝去看她,要見最后一面,李夫人用棉被包著頭,不給漢武帝看到。最后生離死別的時候,見情人最后一面,這是人之常情,可是這不是好的處理方法。好的處 理方法就是,我最后這張臉,是生病的、憔悴的、不美麗的臉,我不讓你看到,在你的回憶里面永遠都是一個美麗的畫面,你看不到我這種狼狽的畫面。這樣處理才 是高手,所以漢武帝那么喜歡李夫人。后來漢武帝夢見李夫人的影子,他問:是邪,非邪?偏何姍姍其來遲!我們說“姍姍來遲”就是這個典故。為什么漢武帝會有 那樣的懷念?就是因為李夫人不用世俗的方法來解決最后的生離死別,她用一個特殊的技巧來解決。我在這里跟大家說,我們要向動物學習,因為動物知道跟我們?nèi)? 何分開,它會用舌頭舔我們的臉,然后它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