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固執(zhí)地認為,在西藏,沒有唐卡的寺院不叫寺院,沒有唐卡作坊的街道不是藏家人的街道。我喜歡在“藏家人的街道”上溜達,可以隨意地走進任何一家唐卡店蹭看畫師們精細地描繪。
八廓街就是一條典型的藏族街道,十步以內(nèi)就能看到一家唐卡店。店里面的畫師十有八九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藏族小伙子。我在門口看到他們專注地畫著,眼睛差點兒就貼在畫布上了。我躡手躡腳地走進去,站在他們背后看,有時他們在用纖細的筆描邊;有時在用藍色的顏料打底子,一層層砂狀的藍鋪成天空的樣子;有時給一幅畫好的佛像細細填色。我已經(jīng)站了好一會兒,實在忍不住問道:“請問,你畫的是綠度母吧?”
聽我這么一問,年輕畫師的手輕輕地抖了一下,筆尖并沒有落在畫布上。他偏過臉來,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眼睛彎彎地,極羞澀地說:“哦,不,不,我畫的是白度母?!眰髡f中綠、白度母是觀世音菩薩的眼淚所化,其實我并不能分得很清楚,于是不甚明了地“哦”了一聲。看到我迷惑,畫師用手中的筆指指左上方懸掛的一幅唐卡說:“那才是綠度母?!毖墓P所指,我看見一尊綠身度母坐于粉紅色蓮花上,色彩鮮艷,紋路細膩,應(yīng)是用上乘礦物顏料所繪。我走上前去細細觀摩,一面雙臂的度母像,左手拈烏巴拉花,右手結(jié)與愿印,雙腿呈坐姿,腳踩蓮花,慈眉善目,肢體線條柔和中透著穩(wěn)定的力量感。綠色,紅色,深藍色,金色,各種色彩和線條交織得非常清楚明朗。旁邊的幾幅是人物造像都極為復雜的唐卡,我看得不十分明白,但隱約知道是描繪佛教故事的唐卡,在寺院的壁畫上大致看過相關(guān)的造像和情節(jié)。不大的店鋪里掛滿了各種材質(zhì)和造像的唐卡,都是精細非凡。我有點疑心,難道它們?nèi)怯蛇@些年輕的畫師手工繪制而成?
我又折回畫師旁邊,不解地問道:“請問你畫這樣一幅唐卡需要多長時間?”他抬起頭來望望我,朝畫布上努努嘴:“正在畫的這幅嗎?要大概三個多月吧……”他有點不太肯定?!斑@么久啊,那你一年也畫不了幾幅呢?!彼粗遥霉P的末端撓撓頭,憨憨地笑了。他正專注于鋪展畫布上方的天空背景,用細小的筆尖蘸了顏料米粒般一顆顆點在畫布上,密密麻麻的深藍色疊加在已有的淺藍上,畫布呈現(xiàn)出一片細密立體的天空。我看他畫了一會兒,便問:“我可以拍一張你作畫的照片嗎?”他停下來,認真而有些驚慌地看著我說:“啊,這個,不可以啊,是不可以的?!蔽乙呀?jīng)取下鏡頭蓋,只好失望地嘆息一聲,安上鏡頭蓋,把相機放回套子里。他好像有點過意不去,望望我,放下筆搓著手剛想說點什么,里屋的簾子被掀開,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走出來,看到有顧客,很熱情而有套路地對我說:“全都是手工的唐卡,隨意看啊,喜歡的話可以請一幅回去?!笨吹贸鲞@是唐卡店的老板,允不允許拍照,畫師是做不了主的。我點點頭以示應(yīng)答,頓時覺得索然無味。年輕的唐卡畫師重新提起畫筆,他專注于他的天空,我未與他道別就走出門去。
隔了幾步,便有幾家類似的唐卡店,透過玻璃櫥窗和門庭可以看見幾乎清一色二十幾歲的藏族小伙子在低頭作畫,而老板則是氣勢十足、麻利地與顧客談?wù)撝b裱好的唐卡畫里的佛教故事和純手工畫的價格。我沒有走近拍下那些小伙子安靜作畫的樣子,但他們在那里,每一筆落在畫布上都讓人覺得那是值得信賴的唐卡,它依然保存著純正的傳統(tǒng)和虔敬的禮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