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隨后輾轉(zhuǎn)在各個寺院中,也見到許多唐卡,有些畫在絹帛上,有些繪制在綢緞上,類似刺繡,懸掛在佛殿當(dāng)中供人朝拜。唐卡上的佛像和佛教故事大同小異。據(jù)說西藏唐卡按畫風(fēng)可分為許多不同的畫派,如噶知派、欽澤派等。我并不能夠區(qū)分,只覺得任何一幅唐卡,都充滿了對信仰的虔誠之心,所以畫師們在下筆時才那么篤定,那些線條才可以那么細致而平和。每個寺院珍藏的巨大的唐卡則會在每年雪頓節(jié)展佛儀式上從展佛臺上鋪展下來,據(jù)說整幅唐卡能覆蓋整座山峰,極為壯觀。那樣巨幅的唐卡應(yīng)該是傾盡了無數(shù)人的心血才繪制而成。
雖在八廓街未拍成正在作畫的唐卡畫師,我在拉姆拉綽唐卡繪畫中心倒如愿以償。我們在繪畫中心仔細觀摩了唐卡的繪制過程。繪制唐卡前,畫師需焚香,沐浴更衣,以高山泉水濯手。畫室中,一個古舊的銅缸盛滿凈手的水,上面還漂浮著新鮮干凈的花瓣;旁邊的香爐藏香繚繞,整個屋子都沉浸在一種神秘的幽香中。旁邊一個柜子展示著繪制唐卡所需的顏料,用礦物研磨成的顏料,色彩濃郁,鮮麗分明。粉末狀的礦物在瓷白色的器皿里,仿佛還散發(fā)著生野的礦腥氣,彌漫著沉積千萬年的地氣,正是這種來自大地內(nèi)部的氣息讓唐卡更多了一層曠古的厚重感。
畫師們依次而坐,每位畫師都專注于自己面前掛置的畫布。畫布有大有小,每位畫師畫的主題各異。畫師基本上是年輕的男性,但有兩位女畫師摻雜其間,顯得特別扎眼,這也讓我頗感欣慰。姑且不論其他,長久以來,女性的地位在侍佛或修行等事宜中是低微的,如今這樣一項職業(yè)已經(jīng)準(zhǔn)許女性從事,并讓她們走到前臺來,應(yīng)該是進步了。兩位女性畫師都很年輕,頭發(fā)挽成髻,黑紅的面龐沉靜地映照著她們筆下的線條。每一筆都精確流暢,有些細如發(fā)絲,有些游若蛇身。他們被畫布隔開,全然沉浸在另一個世界,不理會周圍的參觀者對著他們拍個不停,也不在意我們走來走去發(fā)出的響動。
窗戶邊的位置,有一位身穿黃袍、面容素凈的上師正在給一幅唐卡著色。繪畫中心的工作人員介紹說,這是一幅大昭寺定做的佛像唐卡,必須由德高望重、畫藝高超的上師繪制。這樣一幅唐卡全部由金粉繪制,大概需要一年多的時間。上師端坐畫前,穩(wěn)若泰山。窗外的格?;ㄔ陉柟庵懈裢庖郏L(fēng)吹動枝條,揚起一波又一波或粉紅色或雪白色的浪。他仔細描著眼睛、眉毛、蓮花的莖脈……
我走到門側(cè),與其中一個正在調(diào)色的年輕畫師交談,他畫的是小幅的宗喀巴大師像。他說一幅普通的唐卡基本要繪制幾個月到半年的時間。他將調(diào)好的顏色試了又試。我能感到他們在畫中的虔敬和安寧。他們在造像,那是他們所信仰的世界和神明,不敢有絲毫懈怠和不恭,這是多么神圣的職業(yè)和修行。他們長期坐在這個畫室里,任外界喧鬧,時光流轉(zhuǎn)。
轉(zhuǎn)身走出畫室,走過一條格桑花叢生的小路就到了工藝品售賣中心。我在這里看到了明碼標(biāo)價并注明了半印刷、印刷成品的唐卡。機械的工藝更精密,畫面規(guī)矩、整齊,但始終讓人覺得缺少了一股氣——那種用心體悟每一筆,心外無物、篤定專注的虔敬之氣。也許這股氣,就是唐卡的魂吧?,F(xiàn)代的工業(yè)流程剝除了繪制之前焚香凈手、誦經(jīng)的繁瑣禮儀,省略了中間的漫長審視、體會和描摹,也割斷了之后的技藝傳承,只需流水線上的幾個步驟便將唐卡迅速地“繪制”出來??旃?jié)奏的現(xiàn)代生活讓我們習(xí)慣以高效率來衡量對象的價格,卻難以真正理解和體會那些甘于緩慢的價值。
我懷著這樣的憂慮走出銷售唐卡的大廳,一個售貨員對我說:“小姐,不買幾個手工繡制的枕頭嗎?里面放著藏藥,很保健的?!蔽移骋谎郏碌恼硖咨辖鹁€繡制出吉祥八寶圖案。我搖搖頭,外面的日光正照耀在唐卡畫室的窗上,影影綽綽還能看到上師的身影,畫布在他身上投下長方形的影子,他坐在幽深的光影中,自成世界。無論外面的世界多么蕪雜,他們坐在那里,那些唐卡,那些唐卡內(nèi)外的東西就會延續(xù)下去,不可能消失。他們,依然按照自己的筆觸和線條守護著一個民族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