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本先生擔(dān)心家人和教堂的安全,沿最近的古井高速公路往那兒跑。他是路上唯一一個往市區(qū)方向前行的人。他遇到成百上千的逃難者,每個人看起來或多或少都受了傷。一些人的眉毛燒沒了。一些人因為疼痛抬著胳膊,好像抱著什么東西。還有人邊走邊吐。很多人都赤身裸體,或者身上就披著幾塊衣服碎片。灼燒在一些裸尸上留下了汗衫肩帶或褲子背帶的印記,在一些女人的皮膚上(因為白色衣服反射爆炸產(chǎn)生的熱量,而黑色衣服吸收熱量并把它傳導(dǎo)到皮膚上)留下的是她們身上和服花紋的印記。盡管很多人自己受了傷,但仍在幫助傷勢更重的親人。幾乎所有人都耷拉著腦袋,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一聲不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過了古井橋和觀音橋,谷本先生一路跑來,離市中心越來越近。這一路上,他看到所有的房屋都倒了,好多還已經(jīng)起火。樹木光禿禿的,樹干已經(jīng)燒焦。他試著從幾個方向穿過這片廢墟,但大火擋住了他所有的去路。從很多房屋的廢墟下傳來人們的呼救聲,但沒人伸出援手。那天,大部分幸存者只幫助他們的親人或隔壁鄰居,因為他們無心也無力承受更多的災(zāi)難。傷者蹣跚地走過這片廢墟和廢墟下的人,谷本先生跑著超過了他們。身為一個基督徒,他內(nèi)心充滿了對這些被埋在廢墟下的人的同情,同時身為一個日本人,他對于自己沒有受傷感到十分慚愧。他一邊跑一邊祈禱:“上帝保佑他們,把他們救離火海吧?!?/p>
谷本先生認(rèn)為往左走可以繞開大火。他跑回了觀音橋,沿著河走了一段路。他試了幾次想要過街,但都被大火擋住。于是,他向最左邊走,往橫河火車站跑。這個火車站位于廣島市半圓形的城際鐵路線上,他沿著鐵軌走,直到遇見一輛起火的火車。這一刻他才意識到炸彈造成的破壞程度有多大。他決定往北跑兩英里去郊外山腳下的祇園。他一路經(jīng)過的都是被嚴(yán)重?zé)齻蛣潅娜?,因為慚愧,他在匆匆往右離開時對一些人說:“原諒我沒有像你們一樣受傷?!笨拷o園,他開始遇到去城市避難的農(nóng)民,當(dāng)他們看到他的時候,一些人驚訝道:“看!這人沒有受傷。”到了祇園,他直接往太田川右岸沖過去,然后沿著河岸往下游跑,直到被大火阻擋。因為對岸沒有著火,他脫掉衣服和鞋子就跳進(jìn)了河里。到了河中央,那里的水流十分湍急,疲憊和恐懼終于襲來—他已經(jīng)跑了將近七英里—再也游不動,只能隨波漂流。他祈禱道:“上帝啊,請幫助我過河吧。如果我現(xiàn)在淹死的話,那我作為唯一沒有受傷的人又有什么意義呢?”他又掙扎著游了一段路,終于到了下游的一處沙嘴。
谷本先生爬上岸,沿著河岸跑,直到跑到一座大型神社附近。那里的火勢很大,當(dāng)他向左準(zhǔn)備繞過神社的時候,幸運地遇到了妻子。她抱著剛滿周歲的女兒。谷本先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筋疲力盡,沒什么事可以讓他大吃一驚。他沒有擁抱妻子,只是說道:“啊,你沒事?!彼嬖V他,她從牛田回到家的時候正好發(fā)生爆炸。她抱著孩子被埋在牧師住宅的廢墟里。她講了廢墟如何把她壓在下面,孩子是如何哭的。她看到一絲光亮,舉起一只手臂一點一點地把洞口刨大。大約半小時后,她聽到木頭燃燒時爆裂的聲音。當(dāng)她終于把洞口挖得足夠大時,她先把孩子拖出去,隨后自己也爬了出來。她說她現(xiàn)在準(zhǔn)備回牛田。谷本先生說他要去看一下教堂并照顧?quán)徑M的居民。于是,這對夫婦就這樣既隨意又茫然地分別了—和他們相遇時一樣。
谷本先生為了避開大火走的路線,經(jīng)過了作為緊急避難中心的東閱兵廣場,那里現(xiàn)在是一片觸目驚心的景象:地上是一排排燒傷和流血的傷者。那些受到燒傷的傷員不斷地呻吟著:“水,水!”谷本先生在附近的街上找到一個水盆,又在一個只??蚣艿姆孔永镎业揭粋€還能出水的水龍頭。他開始給那些傷者送水。當(dāng)他給大概三十人送過水后,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逗留了太長時間。“抱歉,”他大聲地對身邊那些伸手向他要水喝的傷者說,“我還有很多人要照顧?!比缓蟊闩艿袅恕K弥杌氐胶舆?,跳到一處沙嘴上。在那里,他看到幾百個因為傷重?zé)o法再前行的傷員,他們一看到一個能站起來且沒有受傷的人,乞求聲再次響起:“水,水,水?!惫缺鞠壬鸁o法拒絕他們的請求,從河里取了一些水給他們喝—一個錯誤的行為,因為水又臟又咸。有兩三艘小船載著傷員正從河對岸的淺野公園渡河過來,其中一艘靠岸后,谷本先生再次大聲地道了歉,然后跳進(jìn)了船。船把他送到了對岸的公園。在公園的灌木叢里,他找到了幾個鄰組的下屬,他們根據(jù)先前的指示來到公園,也看到了很多熟人,其中就有克萊因佐格神父和其他天主教神父,但他沒看到好朋友深井先生?!吧罹壬谀睦??”他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