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投票的地方叫古古樂圖,是一個典型的黑人小鎮(zhèn),火柴盒式的房子一排接著一排,單調(diào)乏味。那里已經(jīng)排起了等待的長隊,人們興高采烈,但也得有極大的耐心和相當?shù)挠哪?,才能忍受得了漫長的等待。我的第一次民主投票是新聞熱點,很多海外的朋友也親臨現(xiàn)場,作為觀察員監(jiān)督選舉是否公正和自由。但他們所做的還遠不止于此。他們就像接生婆,幫助著一個稚嫩的新生命—一個自由、民主、非種族主義、無性別歧視的新南非的誕生。
期盼已久的時刻終于到來了,我折好手中的選票,投進了票箱。?。∥胰滩蛔〗辛顺鰜恚骸昂冒。 蔽腋械綍炑?,如同墮入情網(wǎng)的一剎那,天空變得更藍更美了。我看到人人都煥然一新,如同脫胎換骨一般。我自己也脫胎換骨了。簡直像夢境一樣。我們真擔心會被從夢境中喚醒,睜開眼時又回到了種族隔離的嚴酷現(xiàn)實中。有人陶醉于這種夢境般的幸福之中,他告訴妻子:“親愛的,不要叫醒我。我喜歡這夢?!?/p>
投票后我走了出來,人們歡呼雀躍,載歌載舞,像是歡度節(jié)日。這是一個極好的證明,說明那些生來就備受壓迫的人,那些在種族隔離制度下變成了無名氏的人—變得無名無姓、無聲無息、身在自己的祖國卻被忽略不計、每時每刻都在遭受欺侮的普通民眾—是無辜的。他們都是按照上帝的形象被塑造出來的,但是他們的尊嚴卻被種族隔離制的奴才們、被聲稱反對種族隔離卻不憚享受種族隔離為其帶來的巨大特權(quán)和好處的人粗暴踐踏,原因僅僅是他們偶然的出身,一個毫不相干的生理因素,即他們的膚色。
我決定驅(qū)車在周圍轉(zhuǎn)轉(zhuǎn)。所見所聞令我驚嘆不已。人們成群結(jié)隊走上街頭,排成長長的隊。這些長隊如今已是舉世聞名,但在當時卻又是那么脆弱。警察和保安部隊可能非常緊張,但他們并不惹人矚目。只消幾個瘋狂的極端分子、幾支AK-47沖鋒槍就足以造成巨大的混亂,但沒有出現(xiàn)這種情況。幾乎各處都遇到了這樣那樣的磕磕絆絆,不是選票不夠了,就是缺了印臺,還有些官員在規(guī)定的投票時間幾小時后方才到場。人們的耐心令人嘆為觀止。全局性的災難似乎一觸即發(fā)。但是并沒有發(fā)生。
這是一幅令人驚異的場景。各種族的人們可能是平生第一次站在同一個隊伍里。專業(yè)人士、傭工、清潔工及其女主人—所有的人都排在長長的隊伍中,慢慢走向投票箱??赡馨l(fā)生的災難看來卻是一個福音。這些隊伍在南非創(chuàng)造了一個嶄新而獨特的身份象征。人們后來夸耀說:“我站了兩個小時才投上票”,“我等了足足四個鐘頭!”
漫長的等待讓我們南非人重新找回了彼此。人們傳閱著報紙、分享著三明治、遮著同一把陽傘,等級在他們的眼中消失了,南非人找到了南非人同胞,意識到了我們曾費盡心力想要告訴他們的東西,即他們有著共同的人性,民族、種族、膚色本來是無足輕重的。他們發(fā)現(xiàn)的不是一個有色人、一個黑人、一個印度后裔或是一個白人。不,他們發(fā)現(xiàn)的是人類同胞。白人認識到黑人、有色人(常常是混血)、印度后裔原來也是人,也和他們一樣,同樣有情感,有憂慮,有期待,這是多么重大的科學發(fā)現(xiàn)??!這些人也想有個像樣的家、一份好工作,也想家人有個安全的環(huán)境、孩子有個好學校。他們中間沒有人想把白人趕到海里,而只想得到自己在陽光下的一席之地。
無論在哪里,選舉都是世俗意義的政治事件,但我們的卻遠不止于此。我們的選舉是一次名副其實的思想歷程,一種登臨頂峰的精神感受。走進投票站時黑人是一個人,走出來時已經(jīng)脫胎換骨成為一個新人。走進去時,她滿懷仇恨、背負著壓迫的重擔,她無法忘記自己曾被視為糞土,這種記憶像強酸一樣侵蝕著她的心。她重新出現(xiàn)時,知道自己已經(jīng)自由了,頭昂得那么高,背挺得那么直,腳步是那么輕快。你如何傳達那種如同第一次嘗到蜜糖滋味一樣的自由的感受呢?你怎么跟生來自由的人形容這種感覺呢?不可能,就好像無法跟一個天生的盲人講清什么是紅色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