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所安:回歸歷史現(xiàn)場
采訪、撰文:張泉
“文學傳統(tǒng)成了真正的負擔,不再是解放的手段?!庇钗乃惭@一思路,逐層剝離那些固執(zhí)傳承的定論,重新梳理整個唐代詩史的凌亂線索,尋找其中起承轉(zhuǎn)合的關節(jié),通過幾十年的研究實踐,他將文學史的書寫引入新的境界。與漢學家的卓著見地相比,需要我們反思的,是我們對于漢學家,尤其是對于思想的態(tài)度。
一
宇文所安這個名字在我的記憶里霸占了整整四年。我仍清晰地記得,第一次看見它躺在書脊上的情景,一個朋友說,為什么不讀讀宇文所安,紅得發(fā)紫。隨即我發(fā)現(xiàn),墻角的監(jiān)視器也像我一樣,怔怔地緊盯著這名字發(fā)呆。
宇文所安的《迷樓》和《追憶》被擺在一排分類名為“留學”的書架上,一旁是費正清的《美國與中國》。周圍則爬滿了喬裝改扮的異域夢想,那是劉亦婷的出走之夢,是琳瑯滿目的托福、GRE“速成手冊”“考試攻略”,正是它們將數(shù)以萬計的留學生運往美國和歐洲,洶涌趨勢遠甚于一千三百年前從日本跨海而來的遣唐使。
2003年,三聯(lián)書店陸續(xù)出版或再版了宇文所安的系列作品。其實,此前十幾年間,宇文所安早已“風卷華夏學界”,這是詩人柏樺的記憶,他甚至動用了“雄姿英發(fā)”這個奢侈的詞匯。1986年和1992年,宇文所安最負盛名的《初唐詩》和《盛唐詩》被譯介到中國,程千帆、王運熙、周勛初、傅璇琮等中國前輩學人見書后一致首肯。那一代年輕學人同樣受到宇文所安的研究思路影響,我的導師陳引馳教授應是其中之一。2004年,我見他在黑板上寫下宇文所安的名字,記憶再度重合。那時,陳老師正忙著翻譯宇文所安的《中國“中世紀”的終結(jié):中唐文學文化論集》,這本書是對《初唐詩》與《盛唐詩》的延續(xù),我得以見到它的英文原著。從前閱讀宇文所安中文譯本時的愉快心情,在英文語境下卻成為一種折磨。問題不僅僅在于我粗淺的英語水平,更在于作者完全在以詩人的思維來與從前的詩人溝通,頻繁涌起的詞匯的波瀾和過分跳躍的思維讓人無從把持。這使我最終決定放棄,甘愿接受嗟來之食。
突然有一天,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大量標榜時尚的雜志、報紙開始推薦宇文所安的作品,在小資泛濫的那幾年,宇文所安突然像村上春樹、卡爾維諾、米蘭·昆德拉一樣,成為一個流行符號。仿佛不讀宇文所安就跟不上時尚,如同不去紹興路聽戲,不到新天地泡吧一樣,會被時代無情地遺棄。思想進入民間,原本未嘗不是好事,然而,有次我便聽到一個頭發(fā)油光可鑒的男人向朋友推薦宇文所安的作品:“宇文所安你們都不知道?太落伍了吧!他分析《說唐》分析得太深刻了?!蔽抑荒苷J為,《說唐》里宇文成都的那桿鳳翅鎦金鏜,肯定照耀了他整個的童年。
這位早已名滿世界漢學界的哈佛大學詹姆斯·布萊恩特·柯南德特級教授,以無從預想的方式,獲得了中國民眾姍姍來遲的贊譽。于這個時代而言,滔滔不絕的廣告海報,似乎總比事實更有說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