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旋）　《中央日報》 一九三七年八月二十九日

今晚海向我笑！月亮在山頭上露出一半來，我穿著睡衣伏在窗口向外看，夜是靜得可愛，自然又給我一個莫名其妙的吸力，反背著門悄悄地到石臺上的石凳上坐著，可是還不如在窗口上看到的海多。因?yàn)槭_上四周是花，是最俗氣的洋花洋草，我下了臺階一步步走到海邊。也僅僅八九步就在海的邊沿上了。浪花打在石上，無邊際的波浪又在奏著自然的音樂了。我穿的是雙拖鞋，沙子又非常頑皮，時時攢進(jìn)來，索性脫了鞋，赤著足踏在沙上倒也很舒服，我又跨過幾塊石頭，坐在一個伸在海水里的石頭上，我展開兩臂向天空，向月亮，向大海，我又不是祈禱，但是我的臂不能縮回來，因?yàn)樘炜?、月亮、大海，還有水面的山，山外的小島，他們太愛我了，我自己想□底，我沒有去愛他們。完全是他們，他們以一切人間找不到的美來引誘我，他們抓住我一點(diǎn)弱點(diǎn)，愛美，他們以一切人間找不到的靜來引誘我，又給他們抓住我一點(diǎn)弱點(diǎn)—愛靜?？墒俏矣謵蹌樱y道他們不動？他們動得比我更動，水難道不動，星星和月亮難道不動？我又輸給他們了。我若是縮回雙臂，是我負(fù)了他們，他們?nèi)粼嵛以谶@里，算他們得了勝利品，得了錦標(biāo)，算我得了真正的愛。

月亮下抽出幾絲云來，我對著它又想說幾句話，但是談的是什么？我又有點(diǎn)在愁了，我又不曾苦悶過，告訴它，我從不會發(fā)了狂的苦悶，發(fā)了狂的歡喜，可是在這天海間，就不應(yīng)該有這一絲云彩，更不應(yīng)該傍著這顆最亮的星！又在輕輕地飄□月亮！這是大自然的一縷愁絲，我想用伸展開的手臂拉住它，只是那么輕輕的，不是很容易做到么？可是我又為什么反要去拉開這絲云彩。讓大自然也有□愁，這樣我們的心靈不是更能吻合么？我卻常在動，靜與美之間會拖出一絲絲愁來，正如這云彩一樣?？矗∷嗝摧p柔！是愁。

我把欣喜與愁滲和成兩滴淚珠還給自然，可是我穿不住它，捧不住它，從眼角到腮邊，溜到海里去了，眼前是一片又迷糊又茫然的海，看月亮，月亮也是一團(tuán)糊涂，星子雖亮卻變成兩顆，我用勁一眨眼，一串又是一串欣喜與愁做成的淚珠，它們溜往海里去，我眼睛又開始明亮了。明亮又有什么好處？是我嬌養(yǎng)壞了這雙眼睛，我縱它們?nèi)グl(fā)現(xiàn)自然，我縱它們?nèi)ソ掖┟婢?，我要它們?nèi)フ覍ぁ罢妗?。因此卻苦了我的感情，我把它蹂躪，我把它馭細(xì)成一縷飄蕩的游絲，我把它放大成一件宇宙的外衣，讓宇宙以外的微風(fēng)吹著它輕輕地飄動著，然后我才欣喜，我又把一切醉境即夢境結(jié)成一條面網(wǎng)帶著它飛向天外去。

編者注

以上兩篇關(guān)于大海的文章，可能是張充和第一次看到大海的感慨。看張宗和的日記和回憶，當(dāng)時張充和與大弟張宗和從北平南下，往青島去會曲友，住的是北京大學(xué)一個朋友家在青島的別墅。

青島之行給了張充和很多的靈感和感悟，讓她更加堅(jiān)信：自然勝過一切的藝術(shù)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