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 《中央日報》 一九三七年四月十五日
朋友向我形容一個神經(jīng)病者,他第一件就告訴我:“有一天下雨,見他一個人站在階臺上,看檐溜水滴在土地上,看得目不轉睛,一回頭見到我,笑了笑還又去看。我告訴他已敲過上課鐘,他點點頭還是不動,我去遠了,見他還在對土地上的水滴發(fā)笑,你想是不是神經(jīng)病?”
我常常愛看水面的圓波,若是波平如鏡時,我輕輕扔一塊石子,水面起圓形的漣漪,漸漸地散開,又杳然地尋不到痕跡,于是我再扔,興致似乎永遠不隨著波紋淡去。我不愛靜靜的小河有風浪興起,但也不愛那太平靜的水面,只想扔一塊石子,就只愛那抓不住、留不住的波圓,這波圓只有佛頂?shù)膱A光仿佛似之。不過你可以不相信有如來,但你一定得相信有圓光,也可以不必相信雕刻與圖畫,多少個漣漪的美夢卻給藝術家□毀了。要看云彩,只要舉一舉頭,要看圓波,只須扔一塊小石子,要做新鮮的夢,只須合上眼睛去編織,讓人家以為你的笑是愚蠢,他們生來就比我們聰明,我們自己沒打算做聰明人。所以生來就沒帶全套的儀器來測量這世界。不過我倒情愿他們用圓規(guī)來量一量這圓波,不用陳舊的理論再為我量一次,因為愚蠢的人最好就是量給他看,拿另外一件事來證明是沒用的。
當一個人立在古舊的高臺上,要是個詩人,便會哼出酸酸楚楚的陳調新調,要是個如我的俗人呢,我便吐一口吐沫,非但此也,我當漂在不著邊際的大海中,也是一口吐沫,朋友皆說我殺風景,我默認了。
見到海,我有點發(fā)狂的愛它,手里有什么扔什么,雖然扔下去并發(fā)現(xiàn)像夢一樣的圓波,雖然是有些空虛,但我還是扔,我真擔心我會連自己扔下去;當火車走得急快時,我不會向我的目的地遙望著,我是喜坐倒車,望來路,我不知是段路程扔了我,還是我扔了路程,正如我看著海,覺得我扔了一切,一切也扔了我。在無可奈何時,我吐一口吐沫,像是把我一顆無聊的心吐出去了。卻沒想到要在大海中制造圓波。有一次我扔一塊石頭到海里去,一舉頭見到一座虹橋,我卻欣然自得了,我似乎走上那虹橋去尋找我過去的無數(shù)圓波,那些圓波都是我用小石子扔出的。
編者注
“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睆埑浜偷牡纯峙路且话闳四軌蝮w會,因為她的特殊經(jīng)歷,因為她對人生獨有的理解,因為她在傳統(tǒng)教育中的修為和歷練。對于自己的文章,張充和有一個絕妙的比喻,她戲說,她自己的詩文就像隨地吐痰,從來不會刻意留存。誰有興趣誰收藏,誰想發(fā)表誰發(fā)表,“一切隨緣”。如果讀到這篇《扔》,就能夠很好地理解她對自己文章的隨意“輕視”了。從小她的思維就顯得較為另類,甚至有些“偏執(zhí)”,但另類卻不是異類,“偏執(zhí)”卻不固執(zhí)。她只想站在一個“人”的角度看問題,她希望每一個人都能夠得到切身的理解,而不是被強加上標簽或者符號,每個人都值得尊重,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尋常的夢想。周孝華奶奶在抄讀這篇小文時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四姐充和的豁達和善良,四姐在最后離國關頭想的不是自己的一堆寶貝,而是與航班人員要求帶保姆小侉奶奶一起走。
或許正是有了這樣的心境,張充和的昆曲、書法、詩文意境才會更加深遠,而她的心則是一如既往的家常,一如她的小詩: “當年還勝到天涯, 近日隨緣遣歲華。 雅俗但求生意足, 鄰翁來賞隔籬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