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何德何能而當此?”
“即此一派天真,百世不遇?!卞X塘龍君嘆了口氣,道,“然某所深以為憂者,亦在于此:當今世道,不容天真!”
“他實也聰明,實也聰明?!眳侵改下趹艘宦暎捠欠Q賞,語氣卻含糊而譏誚,說罷,繼續(xù)飲他那怎么也飲不盡的壺中之酒。
“太白!某所言,慎勿輕忘;當今世道,不容天真。倒是令尊‘指天枝以復姓’為有見識—汝走闖風塵,天家姓氏盡可隨處抖擻,好教普天下人敬重汝家郡望。某,告辭了。”錢塘龍君伸手撿了一片因風而來的落花,反掌放在肩頭,仿佛就是要讓背脊上那怪獸嗅聞,花瓣著衣不墮,只風中微微翕揚。接著,但見他一挺腰,縱起數(shù)尺,偌大身軀筆直地墜入井中,但聞如鐘似磬般的話語在井壁間回蕩著:“汝與某道義未盡,向后,容于有潮汐浪濤處一會!”
湖邊廢井,不知道是何年何月開鑿的,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堙塞的,總之早已干涸。不意就在錢塘龍君縱身而入之際,激起數(shù)十圍粗大的浪柱,沖天直上,半晌未歇。先前那苦臉寺僧聽見波濤滾滾之聲,近在咫尺,搶忙披衣趕了來,見井水猶噴發(fā)著,浪頭高出井床數(shù)尺,不由得瞠目以對,良久才道:“貧僧掛單本寺三十年,向不知此井有水,寧非我佛顯靈?”
“他交朋友,非神即仙,非仙即佛;”吳指南冷冷一笑,轉(zhuǎn)臉復對李白道,“獨我這白丁,去鬼不遠,既然追隨不了汝辦大事,亦不甘當真死此洞庭—某即此回昌明去了?!?/p>
說著,吳指南拔身而起,不料穹蒼幽邃,卻洞察纖毫;吳指南才一舉步,頭上三尺之處便訇然爆出一聲聲天笑,吳指南別無長物,在握只一酒壺,登時咒了一聲,將酒壺朝北斗扔去,人卻打個踉蹌,顛蹶仆倒在火爐旁,一張臉湊近火灰余燼,猛可吸了一口大氣。李白搶前攙扶,吳指南翻了個身,大口喘息,或許恰是被這爐火引的,但見他眼耳鼻口有竅之處,竟隱隱冒出青藍色的火苗。人卻還能言語:“李十二,‘春水月峽來’,是否?”
那是數(shù)月之前李白和吳指南他二人一行出荊門時,李白在舟中回顧來時江流,曾道:“此蜀水,為我送行,竟也出峽來了?!?/p>
“枉它這一來—”吳指南當時笑著說,“便不得回?!?/p>
是在彼時,李白解下匕首,在風浪間鏗鏘拔擊作響,將就著吳指南的語意,開懷吟道:
春水月峽來,浮舟望安極?正是桃花流,依然錦江色。
江色綠且明,茫茫與天平。逶迤巴山盡,搖曳楚云行。
雪照聚沙雁,花飛出谷鶯。芳洲卻已轉(zhuǎn),碧樹森森迎。
流目浦煙夕,揚帆海月生。江陵識遙火,應到渚宮城。
自巴及楚,芳洲碧樹看似無異,李白未及料到的是,僅僅一年多之后,吳指南已經(jīng)來到了生命的盡頭,或許在顛仆之時,吳指南便已然了悟,自己也猶如萬里送行而來的錦江春水,一去而不回。
此刻吳指南指著北斗,笑謂李白:“酒壺卻教他收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