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出蜀的真正原因,一直是個秘密。終其一生,盡有無數(shù)胸臆之語可向天下人敞說,略無遮掩;唯獨在突然之間拋棄了一切,仗劍辭鄉(xiāng),去不復(fù)顧,似乎全無根由—那是吳指南從故宅趕了一匹五花馬來的當(dāng)日,趙蕤于一箭之外影影綽綽看見了,想起七年以前與李客熝牛頭夜話的那回,的確好像見過這馬一回—它原本身色棕紅、鬃色碧綠,蹄色烏黑、額色雪白,體軀肥大,卻彈步輕盈。它應(yīng)李客的呼嘯而來,片刻飛奔十余里,佇立著守候李客,還不時流露出頑皮不馴的小駒之性。
于茲七年之后,這馬益見壯碩,鬃毛也變得鬈曲深密,依然背無鞍韉,口無銜轡,性情卻沉著穩(wěn)適得多。吳指南引馬就路旁隨手一指,那馬也乖順,便于指處站定,偶爾趁風(fēng)動搖幾下尾巴,別有一份意態(tài)自如的從容老練。
吳指南并非無端而來。除了馬,還有一肩行李。他把行李也齊整地堆置于道旁,仔細(xì)看了看陰蒙昏灰的天色,指沫風(fēng)干,想想一時之間,或恐還不至于落雨,才三步并兩步跑來,呼叫著“神仙”、“李十二”。
很難說李客是由于難題棘手而誠心求助,或者是他想借機驗看李白究竟能否成材?總之,吳指南帶來了讓李白措手不及的消息—大明寺僧慈元忽然死了。
有一個到處流傳,可是言者人人惶怖不安、寧可信其無的謠言,說慈元是“代死”;其所代者,便是綿州刺史李颙。
李颙自從上表舉薦,而趙蕤、李白師徒“不就”之后,不但不沮喪懊惱,反而松了一口氣,省操一份心;自然也愈益敬重這“趙征君”了。根據(jù)他自己散存的幾首記事之詩所載,就在李白去來成都、峨眉千里之行的一兩年間,他至少兩度造訪趙蕤,至則“通宵談飲,綴詩不歇,極盡歡噱”。
忽一日,刺史心念偶動,隨手扔下公事,就要微服易馬,前往大匡山找趙蕤作詩去,衙中別駕、司馬苦勸而不止,料是天意得知,忽而從烏何有之鄉(xiāng)闖來一人,名叫張夜叉。這張夜叉披頭散發(fā),肩立鸚鵡,狂歌終日不息,這一日偏就橫身臥在刺史馬前,像是醉倒了,又像是瘋魔了,滿口濫說胡話,招來更多閑人圍聚,刺史就更出不了署門外大街了??墒?,人們不大敢驅(qū)趕張夜叉的道理也很實在:他不胡說則已,一旦說了,語便成真。
這一天,張夜叉說的是:“太守向是風(fēng)雅人,盡說風(fēng)雅話,張夜叉給太守送行,就學(xué)太守說四句吧?—太守莫出門,出門死太守。山留一世青,家有無涯壽?!?/p>
李颙留心民事,早聞聽人說張夜叉有前知之能,聽見這話也的確有些悚然。然而繼之一轉(zhuǎn)念:某身為一州之牧,位列諸侯,不能夠禁絕邪神淫祠之屬,已經(jīng)俱現(xiàn)柔懦了,如今教這無賴漢子擋馬即止,日后還能有什么顏面、有什么清望?想著,揚手一鞭,馬蹄便向張夜叉踏了去,一踏撲起了一陣黃埃灰土,空中只一鸚鵡盤旋數(shù)匝,嘎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