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現在就是這事情應該誰對誰提。這類事無例可援,因為是很少前例的。我起先想既然這親事是楊家和程家定的,解約也應該是兩家的事了??墒俏矣钟X得這是個人與個人的事情,我既然主張個人的自由,應該由我寫信提議退婚。祖父贊成我第二個辦法。我就拿起筆來寫了一封很文的文言信(當然那時候只有文言了),讓祖父看了改。全文我現在不記得了,稿子在浙北辛亥革命時候燒了,但是里頭還有四句我還記得:“日后難得翁姑之意,反貽父母之羞。既有懊悔于將來,不如挽回于現在。”祖父看信稿看到這地方,他說:“傳弟,你真是成人了,證明你是配有自由權的了—因為又按古禮,又不得罪二表弟,又成全他母子日后免傷感情。我知道你將來對于自己的事情、對于幫人家的事情都會弄得好的?!蔽艺f:“我不敢說,我怕大伯和姑母一定還要跟我大鬧的,因為姑母近來常說我懂事了,她一定不肯丟手的。”(我因為怕姑母說我好,所以當她的面就常常的更裝出不好的樣子來給她看。)祖父說:“你還有五個月想想呢。到那時有必要的時候,我有權可以幫你說話。你現在回學堂安心讀書好了,就當沒有事情一樣。”
我把信稿折起來,封在一個空白信封里,暑假一完就回上海中西去上學去了。這次跟祖父談的一番話就只郎二姊一個人在旁邊聽見,她就替我守了五個月的秘密。
我在中西有一度考慮過轉學蘇州景海,后來又因為學校要我進教,鬧得我停學。我旅寧的同學蔡蘇娟自從我到了中西、她的父親死后,她就到蘇州景海女校念書,想要我去。我回信說差不多都是一樣的教會學堂,不愿再換;以前的不高興也是為大姊死,又為自己婚姻問題種種原因,所以使我在學校里更不快活;這半年來覺得好點??墒菍W校方面對人行為我總覺得洋氣太重,無聊的事太多。暑假后我就到蘇州去看看,覺得那兒也是一樣的,所以還是回中西。
十月里美以美會大年會,美國派大教士來,先到蘇州東吳大學和景海女校開會演講,完了就問:“誰現在懺悔來受洗禮?”蔡蘇娟就站起來說:“我懂了,我現在愿意受洗禮?!碧K州各校大哄起來,一下大家就傳到各處去,因為那時官家閨秀入教的還很少呢。蔡蘇娟又告訴她們校長白小姐說我在中西,叫她們勸我入教。所以她們到上海來,白小姐告訴中西校長預備叫我也在那時受洗禮,我不肯。那幾天上下午和晚上都叫我到校長室去禱告,并叫我以前的英文先生孫小姐勸我進教。有一次在我床前禱告禱告我睡著了。因為這大不敬的事,學校還給我記過。
后來弄得我真煩起來了,我對她們說我絕對不能入教的,因為我家里一定不愿意。雖然我祖父說宗教自由,可是我現在對這個一點沒有研究,入教也不過是盲從而已,我連活著做人我都要由我自己細想了再定如何,我現在怎么肯給我的生后聽人說說就照著信了?她們見我再三不信,就不高興,校長說到畢業(yè)時總是要入教的。我問這是這個學校的條件嗎?她說雖然沒有這個章程,可是到現在還沒有未進教畢業(yè)的學生呢。我說到那時再說吧。到十二月正大考時,家內接二連三的信催我回家,因為他們也知道蔡蘇娟進教和現在她們逼我的情形。所以這都是我后來退學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