貫中傷風(fēng)又睡下了，趙先生來看見了，說睡下了不舒服，用個靠背椅好了。他出去了一下，買了一個穿藤靠背椅來，從此好幾天貫中就沒有離開這個椅子。我想這位趙先生真周到，有點眉目了。因此我更遠(yuǎn)開他們，除吃飯我總不到后進(jìn)去。但是我也更忙了，因為醫(yī)院事更是我一個人做，其時幸有二三個好看護(hù)婦頗能幫忙。十一月八號，貫中忽然告訴我，她定了第二天到南方去，我真莫名其妙，不知他們兩個人如何商量的（以后問元任，他說他們在一道并未提過，所以我一直到現(xiàn)在不知貫中是何主意）。我當(dāng)然很高興，覺得一個很要緊的計劃已經(jīng)給她耽擱這樣久，現(xiàn)在忽然進(jìn)行，豈不是可高興的事嗎？（不是我有機(jī)會做愛********了。）趙聽見她要出門，說：“我明早來送行?！蔽医幼煺f：“當(dāng)然的了?！钡诙煸缥液挖w送貫中上車。趙還在車邊給貫中照了一個單人的像。

車開以后，我和趙走出車站，我們兩個人的包車都未迎我們，我以為各人上車回去好了。不料這位趙先生提議說：“我們兩個人走回醫(yī)院好不好？”我覺得這是留學(xué)生學(xué)的洋派，也無所謂，就兩個人一面走，一面閑談，回到醫(yī)院他還坐下來。我就問了一句傻話，說：“你還到醫(yī)院來嗎？”他笑笑。我真不好意思，我想我怎么問這個傻話？因為當(dāng)時我心里這樣想，我就說出了來。到開診時，我到前面去看病人去了，他還一個人坐在客堂里。我看完病人，我想貫中不在這兒，我應(yīng)該抽空陪陪的，兩人又坐下閑談。到吃午飯，看他不走，我就留他吃飯。我說今天沒有特別預(yù)備菜，叫廚子去買羊肉來汆火鍋吃吧，他說好極了，我們就兩個人吃了半天。下午我照例出診的。臨走他問我：“今天有沒有空去聽羅素演講？”我說：“再看吧，若是出診不多或無接生的，我就去聽聽?！彼f：“我在這兒等你一同去好吧？”我說也好，我就出去了。五點多回來，可巧這天沒有多少出診，就定了吃過晚飯一同去聽演講，并且交代看護(hù)婦出診包放在車上，若是有臨時來請接生的，叫看護(hù)帶了收生器具等到高師來一同去，若請新的往診就回他們，因為接生是早負(fù)責(zé)任的。一切交代好了，我就和趙先生去聽講演去了。

完了以后他又送我回醫(yī)院，還坐下來不走。我這個人是手腳不能停的，我說：“對不起，我們這樣閑著說話，讓我一面用機(jī)器縫點東西吧?！彼钥谥虚e談，手中做衣，到十二點，這位趙先生還沒有走的意思（中國規(guī)矩，向來客人不說走主人只得陪著，而用人也不能睡的，就是半夜也要伺候茶水的）。他不多說話，三個鐘頭之內(nèi)差不多都是我說話，又不能兩個人不響的坐著，又不能我做事不睬他，所以給我的口都說干了—明早還要看病呢。趙就站起來對我笑笑說：“我真覺得談的有意思。這幾個鐘頭比我多少時得益都得的多?！壁w又對我說：“要是引句俗語，可以說‘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心想，這個人真會捧人，難怪貫中一天到晚和他在一道。當(dāng)晚我想這是貫中走后他來應(yīng)酬我一下子的，以后總不會再來了。

豈知十號早上他又來了，進(jìn)門問我要一張紅紙，說要包點錢送給一個朋友結(jié)婚用，說了幾句話走了。下午又打了一個電話給我。第二天十一號早，急急忙忙地來問我，他要不要辭清華學(xué)校教書的事搬進(jìn)城同羅素一同住，免得兩面跑。我當(dāng)時詫異得不得了。我覺得這個事為何同我商量？同時我又想，他或者看見凡是我的朋友都喜歡和我商量事務(wù)，所以他也來做其中之—了。過了幾天，他搬到和羅素同住在遂安伯胡同二號，打電話給我說，這是裝好了電話打的第一個，并且告訴我，他們一所房子有兩個電話，他自己有一個，在他書房里。又說過幾天請我去玩去。中國風(fēng)俗親戚朋友搬家照例要送東西的，我也就買了一盆荷蘭石竹花送給他，我也不知道送什么花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好看的就是了。紅緞帶上寫了四個字，還有一個字寫了一個別字，寫成“橋遷”之喜，以后他總笑我那個別字。從此以后差不多每早一次電話，下午或晚上總來跑一趟，有時在醫(yī)院吃飯，有時晚上談到十二點才走，他說我們談話比三個人談的有意思多了。他來的那么勤，一坐上包車，車夫劉順不用講就拉到醫(yī)院來了。有一次放在院子里，離大門還有兩三道高門檻，他就心不在焉地坐上車了。劉順笑話：“先生，那成嗎？”他給羅素翻譯時，我若有空他總拉我一道去。有一天最可笑，吃飯后談話忘了上課了，到講堂上，滿堂人坐著等，羅素一個人站在臺上呆看著，也不能說，我們兩人走進(jìn)去，全體哄堂大笑。羅素低低對趙說：“Bad man，bad man！”那天晚上我真給大家看得我不好意思了，演講一完我就先溜走了，以后趙又趕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