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小說家李寶嘉(字伯元,江蘇武進人)最有名的作品是《官場現(xiàn)形記》,寫官場的昏庸腐敗,寫官員的貪婪無恥,簡直與今天的臺上人物一樣,歷經(jīng)百年而不變,也可算是中國官場文化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思之悵然。李寶嘉另外有一部作品《文明小史》,反映的社會現(xiàn)象比較廣泛,結(jié)構(gòu)緊湊,文字流暢,文學史家如阿英(錢杏邨)就認為寫得更好,應該算成他的代表作。
《文明小史》第二十七回,寫新到任的縣官,不諳官場規(guī)矩而出丑:“那年有一位新到的知縣,去見撫臺,只因天熱,這知縣把扇子盡扇。撫臺想出一個主意,請他升冠寬衣。他果然探(脫)了帽子,脫了衣服,仍然扇扇子。撫臺請他赤膊,他不肯。撫臺道,這有什么?天熱作興的。他倒也聽話,果然脫光了。撫臺端茶,底下一片喊送客聲。他慌了,一手拿著帽子,一手挾了衣服就走。不到三天,撫臺把他參奏革職?!睂懙昧芾毂M致,可見不諳世事的書生,在官場上是要倒霉的,不過,這個撫臺也太刻薄,讓人出丑之后,還要打破人家飯碗,很不厚道。
為什么撫臺大人看小縣令不順眼呢?李寶嘉書中沒說,但是熟悉清代官場習慣的人都知道,屬吏初見長官,例須蟒袍補服,穿戴整齊,正襟危坐,是不能大剌剌揮扇的。這個書呆子犯了大忌諱還不知道,難怪惹得撫臺想出個刁主意,讓他出丑。
這個故事雖然由小說家渲染,聽來荒唐可笑,卻在晚清時多有載錄,獨逸窩退士的《笑笑錄》記載了,汪康年的《莊諧選錄》也記載了,是當做官場笑話來看的。然而,這故事流傳得很廣,連遠在陜西米脂的高照煦寫《閑談筆記》,都有記載,說是江南制臺大人(或指兩江總督)遇到的事,所以,可能真有其事,至少不完全是向壁虛造的。倒是高照煦的記載還有后話,故事還沒完呢。
話說制臺大人回到家,氣呼呼地告訴夫人,說要參革這個蠢蛋的官職。夫人仔細問了書呆子的履歷出身,知道是個老貢生,六十多歲才考上的進士,發(fā)任知縣,從來沒有官場經(jīng)歷,就說,“進士出身,多未習官場儀注。君為上司,當揮扇時,即宜正告之,乃侮弄之,而復責革之乎?”還說,人家都六十多歲了,才得個知縣,七品芝麻官,不該更加體恤,顯示你的寬宏大量嗎?制臺倒是聽夫人的話,從善如流,改變了主意,特別挑了個富庶的縣份,讓老書呆子上任去了。
筆記所載雖然也是傳聞野史,也會捕風捉影,但比起夸張的譴責小說,多少更接近實情,或者說,更接近當時人相信的人際處境與情況??磥砬宕墓賵霈F(xiàn)形記,比起今天的官場現(xiàn)形,不但多了些人情味,而且反映了官夫人的道德修養(yǎng),是維持社會秩序的支柱。從前的夫人深居閫內(nèi),相夫教子,指點的都是做人的正道。換了今天的夫人,張牙舞爪,橫行霸道,若是聽老爺回家講起書呆子的失儀舉措,恐怕會大發(fā)雌威,厲聲喝道:“讓他全家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