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見面,兩人談了一夜,沒盡興,留下來接著談,一連談了三四天,累極,也好像把人談空了,分開幾天再見面,再談,李夢熊說:“你這兩天是不是偷偷讀新的書了?”木心承認,李夢熊又說:“是不是讀了法蘭克福的《文化形態(tài)學》啊?”木心只好又承認,然后立刻回擊道:“你不是也偷偷讀了嗎?你不是讀了列維·施特勞斯的‘冷社會’、‘熱社會’嗎?”李夢熊也笑,“中槍倒地”。
有一次我和木心在紐約唐人街買東西,走在街上,望著熙熙攘攘的茫茫人群,我問木心有什么感想,他嗯了一會,微笑道,“有點賈寶玉吧?!背了计陶f,其實《紅樓夢》故事最精彩的地方應該是后面,就是書本之外的“賈府命運”,賈寶玉落魄了,流浪街頭了,要飯,被人打,被人捉弄,被人欺辱,自己在瘋狂和麻木之間擺動游離,那個時候,才有意思,才深刻。他說我想曹雪芹自己一定會那么寫的。
他和李夢熊談到這點,當時李夢熊慫恿他寫《紅樓夢》的后續(xù),木心猶豫不決,到算命先生那里求簽,簽文的原話木心忘了,意思是:終了一愿,人快累死。木心說那不合算,何必呢,寫到死,也是人家的東西啊,我有好多自己的東西要寫呢。為了寫自己的東西,寫出來,木心委曲求生,委曲求全,所以命運就不能不坎坷,不能不遭遇生命的各個階段的、各種各樣的柳暗花明和花明柳暗了。除了上面那些,陳丹青尚未發(fā)表的筆記中,木心還說起一些和李夢熊交往的故事:
蘇東坡讀米元章詩后,說“知足下不盡”,我與李夢熊談到伯克萊畫,他說:“知足下不盡?!保ㄌK軾《與米元章書·二十一》曾說:“兒子于何處得《寶月觀賦》,瑯然誦之,老夫臥聽之未半,躍然而起。恨二十年相從,知元章不盡,若此賦,當過古人,不論今世也。天下豈常如我輩憤憤耶!公不久當自有大名,不勞我輩說也。”這是文人相重的典范,李夢熊與木心亦如是。)
60年代我外甥女婿寄來英語版葉慈全集,我設計包書的封面,近黑的深綠色,李夢熊大喜,說我如此了解葉慈,持書去,中夜來電話,說丟了。我說不相信,掛了電話,從此決裂。
少年言志,會言中的。李夢熊言志,說他會潦倒街頭,結果說中了。往往壞的容易言中,好的不易說中。
說開去,為什么我厭惡名利?因為不好玩。莫扎特貪玩,寫詩,我可以跟他玩玩。不能徒貧賤,也不能茍富貴。富貴,累得很呀。但也不能徒然弄得很窮(李夢熊晚年就是徒貧賤)。
二
李夢熊,姓名不見經傳,行事也無著錄。不知為何,隴菲既感陌生,又覺耳熟。
2012年11月初,應邀赴甬參加“東方音樂學國際研討會”。無緣無故,有根有由,與會同人孫克仁先生突然說起:“是李夢熊老師啟發(fā),奠定了我日后學術研究的基礎。”孫克仁先生還說:“李夢熊先生曾在蘭州藝術學院任聲樂教授,后去甘肅歌劇團工作?!彪y怪于陌生中又會覺得耳熟,原來他是我當年就讀學校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