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孤露與晚晴(4)

木心逝世兩周年紀念專號:《溫故》特輯 作者:劉瑞琳


“又寫好一篇呀。”他在電話里說。那些年,隔三差五,木心就來報告。

“哦,不得了,你兇……”“兇”,滬語即“厲害”的意思。

“像煞攤大餅,又是一只!”

“寫得怎樣?”

“可以呀,還可以?!?/p>

會面地點通常三處,一是當年我們的“留學”之地,曼哈頓七大道57街“藝術學生聯(lián)盟”咖啡館;一是過學校北端的中央公園;若在冬季,木心便來我的寓所?,F在想想不可信:那些年,我竟連連看的是先生的手稿。頭幾回,他如孩子般腦袋湊過來,從第一行開始陪讀,點明若干潦草的簡筆字,三言兩語解釋我所不識不懂的詞,便催我往下讀—看畫讀文,我是會叫喚的:啊呀木心,這句好!他的回應,或是急速退回上身,瞪眼瞧著我,忍著笑,竭力正色道:呶—呶—呶,看出來了呀……或是一怔,喃喃地說:噫,你怎會曉得?你怎么也懂?!

這樣的幾率不很多,多的是瞧我越過他所得意的段落,便止住,手指點著稿面的某處:看這里呀,看見嗎?于是自己念起來。什么句子呢,年頭委實久了,不能記得。其時我三十出頭,木心五十八九。

有幾篇稿子經我無心撩撥,而他果真寫了—去林肯中心,我說,音樂會場的咳嗽,沒本事寫吧。散場了,他還記得,喃喃地說:“咳嗽倒是不好寫?!庇谑怯小禨?巴哈的咳嗽曲》。新春,中央公園繁花盛開,木心緩步說出花草的名目。我說怪了,美國的花不香,你怎么寫?!他作狀嗅花,忽而神色飛揚:“杭州桂花開出來,喔—??!胡天野地,香得昏過去!”幾天后,寫成《九月初九》—寫成了,急急來見。那天是在金高家,一屋子人嘈雜說話,他看我兀自向壁默默讀,忽而滿臉竊笑走過來,低聲說:“你這樣子當真,我交關開心,交關開心哩!”說著,香煙遞過來—每次分手,我們常會彼此送一程。某日傍午,對了,就在杰克遜高地,我到站,木心說,那么再走走。長長的露天站臺,腳下街面,車聲隆隆,一老一少站在風中各自點煙—其時紐約尚未全面禁煙,簡直天堂—那天正大談人在異國的寂寞,不肯歇,好句子堵嘴邊,木心挫身停住,目灼灼看著我,雙手擎著紙煙和火機,一字一頓說:“人害怕寂寞,害怕到無恥的地步!”那天回家,他就寫《竹秀》。

很久很久的事了。我記得?!啊敲茨岵墒灞救A,你怎樣講法?”是在曼哈頓中央地鐵站,我與木心仍在昏天黑地聊:“呶!一個么陰,一個么陽,一個借借佛家,一個去尋希臘……兩只狗交配,見過么,弄好了,渾身一抖。”同時臉頰猛顫顫,學那狗模樣,“這就是生命意志呀!”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