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不了2002年5月以來連續(xù)十年的毀滅了。于是我就想,從容為文,做個書齋里優(yōu)雅的書生,樸實地寫一篇《三峽好在哪》,只說流水時代的風(fēng)物,不說后來。我的設(shè)想,要寫幾個方面:一是它的“荒古”之感。它作為險惡的大自然的絕對存在。它深切的裂隙,無邊的土黃的絕壁,就像一條剛出土的發(fā)出腥味的老龍一樣蒼老。理解三峽,某種意義上,應(yīng)放在宇宙尺度上—漢地很少有這樣的地方,讓你想到宇宙的尺度,黃山、華山也未必能,它有極端的兇險、荒涼、無情、古舊、殘破,甚至混亂。對它的自然之美,這是底色,是最重要的一點(diǎn),東方意境尚在其次。所以,我們在看酈道元引用的袁山松的偉大文字時,應(yīng)看到他理解的深度、廣度:他主要寫純自然,“素湍綠潭”,“懸泉瀑布”,“林寒澗肅”,這是“時間零”的概念,是時間消失的絕對存在,或者,是創(chuàng)世之初。當(dāng)然,“高猿長嘯”、“屬引凄異”,寫到了活物,但卻更是加劇了這種遠(yuǎn)古感覺。人類,“王命急宣”,這個王也是虛指,感覺應(yīng)是周文王或楚莊王之類。袁山松寫西陵峽的文字也是絕唱,寫他一人走進(jìn)去,最后感嘆:“山水有靈,亦當(dāng)驚知己于千古矣!”“千古”這個詞重要,放在三峽,不是指文明史,是指史前史。一個人面對大自然時,就這種感受。二是三峽的朝氣蓬勃。在荒古之中,新事物無處不在生發(fā)。江上清風(fēng),送來桔香,腳下流水,魚龍爭游,弄潮兒在上面賭命,生死一笑,少女們天真爛漫,愛上只需一夜,訣別只在一瞬。我在三峽,常有這種青春之感,時時想起屈子的《橘頌》,那青春的詩篇?。≈虚g有一句,“嗟爾幼志”,郭沫若翻譯得特別好:
“呵,你年輕的人!”
是的,行走在最古老的自然中,你感受的竟是青春!三峽這既古且新的兩種魅力,相輔相成。我會舉這樣的例子:一是2002年5月,我由白帝城徒步,穿越瞿塘峽。你仿佛走在黃色巨龍的肚子里,你感覺到野性,聞到大地之腥,但不時,山風(fēng)水風(fēng)吹面而來,你可以將新鮮的花瓣摘下,塞進(jìn)鼻子里,在古道上輕快地行走,或者,長嘯一聲,則大峽和你一起轟鳴,“久久不絕”。這時你感覺你的生命,有了最古老最浩大的回應(yīng)。我?;貞涍@一天的旅程,無法形容,只能說陶醉。二是2002年10月,我走在巫峽古纖道上。絕壁之上,腳下是大江,眼前與頭頂是大山壁立,壯麗是不消說的,但讓我最難忘的,是三步必有蜥蜴。它們或綠或藍(lán)或純金色,顏色都飽滿得很,近在咫尺,打量著我這少有的行人。尤其是金黃色那種,仿佛與絕壁上的是同一種土黃,它們不是那種家養(yǎng)的顏色,是在自然中錘打出來的、被土石摩擦出來的,我見其顏色而聞到了它們膚色上的土腥味,并仿佛聽到了它們?nèi)嵝《鴱?qiáng)有力的心跳!這上下光滑絕壁中的生命!它們活潑的身上有遠(yuǎn)古的顏色,一如峽江少男少女年輕的臉上也有江風(fēng)的萬千的細(xì)微的吹皺!
如此平心靜氣地,如朱自清或汪曾祺般寫作,是要有境界的。然而,我還是覺得不夠,我還是沒這個風(fēng)度。何況,我還沒找到峽江這個事兒,它的核。早上醒在床上,我又想起一些雜事。大約是睡得晚,起得早,我有點(diǎn)惡心。但當(dāng)時我覺得,是想到“體制”的事兒讓我惡心的。我想到我自己,屢屢想離開體制,去自由創(chuàng)作,卻因懦弱與不自信,又一次次作罷,還要待在體制內(nèi)混日子,不僅對不起自己與單位,而且,人活一世,要圖個崇高,人應(yīng)該是大寫的,可這樣下去,我是個俗漢,猥瑣得很—所以我為自己作嘔。由此想到,現(xiàn)在年輕人千軍萬馬考公務(wù)員的情形,他們爭相競爭體制的庇護(hù),鉆進(jìn)既得利益的人群,從此可以衣食無憂,可以貪腐結(jié)網(wǎng)。他們不會以此為恥,只會反以為榮。他們忘記了陶淵明,他們背叛了家鄉(xiāng),走了相反的方向。這跟三峽人的傳統(tǒng)相反,杜甫在奉節(jié)就寫過:
“峽中男兒絕輕死,少在公門多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