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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這個話頭,我得先往前邊說。當(dāng)年我曾祖父張小把兒住在天津衛(wèi)余家大墳,他是崔老道的結(jié)拜兄弟,在他十二三歲那會兒,出去開逛當(dāng)了混混兒,別人不提他大號,皆以“張小把兒”相稱。“把兒”是“把式”之意,過去說一把兒為頭等本領(lǐng),二把兒次之。十來歲的半大小孩,沒能耐卻充好漢,因此叫他“張小把兒”,說不上挖苦,可也有幾分褒貶在里邊。
當(dāng)時是清朝末年,張小把兒在那時候可不是一般的窮,要說他窮到什么地步?豈止是吃不飽穿不暖,甚至不能說“吃了上頓愁下頓”。因為吃了上頓沒下頓至少還有個上頓,而張小把兒很多時候連上上頓都沒有,一頓他也頓不上,窮得只有一件破襖,補丁摞補丁。穿到后來,連補丁都沒地方打了,他倒會想法子,再破了口子就用麻繩揪上,一身的繩頭,認識的人知道這是張小把兒,不認識的打遠處一看,還以為他是個賣粽子的。破成這樣的棉襖,張小把兒也舍不得扔,天冷了填進棉絮是棉襖,等天熱了抽出棉絮,又可以當(dāng)成夾襖來穿,跟要飯的乞丐也沒什么兩樣。一件破襖補丁摞補丁,不填棉絮的時候,穿到身上晃晃蕩蕩。他還有一論,說各位別看我張小把兒窮,三寶可是有了兩寶。別人問是哪三寶,他說,是丑妻、近地、破棉襖。老婆長得丑為一寶,好處是擱到家里放心,更兼粗手大腳,生孩子做飯,用起來不心疼。出門混飯吃,離家近也是一寶。放到現(xiàn)在說容易理解,比方說上班下班擠兩三個小時的地鐵,成天起五更睡半夜,掙錢再多人也受不了不是?所以說住得近是一寶。破棉襖更好,冬暖夏涼,八面來風(fēng),還不讓賊惦記,給套龍袍玉帶也不換。如今他張小把兒“破衣、近地”二寶皆有,只是少了一個丑媳婦兒。
那時候余家大墳旁邊有個“鍋伙”,鍋伙是什么意思?一群混混兒地痞湊到一塊兒,推舉出一位打頭的大哥,其余不分長幼,皆為兄弟。一個頭磕到地上,紙馬飛空,誓同生死。一般的鍋伙有三五十人,多的兩三百人也有,沒一個善主兒,全是不要命的窮光棍,他們好勇斗狠,匕首斧子之類的兇器從不離身。白天出去開逛,到處耍胳膊根兒,搶地盤爭勢力;天黑再回到破瓦寒窯,湊在一口鍋中吃飯。素常以兄弟相稱,遇上人命官司便抽死簽兒。比方說在外斗毆鬧出了人命,官府讓混混兒們出一個人償命,誰抽了死簽兒誰去挨刀,那是真不怕死,此等混混兒自稱“鍋伙”。
張小把兒孤苦伶仃,靠乞討過活,多虧余家大墳鍋伙收留了他。別的混混兒在前邊耀武揚威打架斗毆,他歲數(shù)小近不得前,跟在后邊助拳兒,搖旗吶喊以壯聲勢,有他不多沒他不少,算是湊數(shù)兒的一位。怎知他這個窮光棍混入鍋伙,惹出一場災(zāi)禍不小,斷送了性命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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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把兒混進鍋伙不久,正趕上朝廷下旨,要嚴懲天津衛(wèi)的混混兒無賴。官府找借口將余家大墳的混混兒們帶到公堂之上,先過了一遍堂,再打進木籠,抬到城門口一字擺開,這叫曬刑。知府大人看張小把兒又瘦又小,只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與鍋伙刁民為伍,無非跟在混混兒后邊起哄胡鬧罷了,不忍給他動刑,有心放他一條生路,打進木籠之前又好意勸告,讓他迷途知返,在堂前磕頭悔過。張小把兒不領(lǐng)情,混鍋伙講究的是哥們兒義氣,逞英雄論好漢,讓他磕頭求饒那是門兒也沒有!他脖子一梗,大搖大擺地站到木籠之中,任由官兵推到城門口,放在烈日之下暴曬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