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勇氣,只能從擁有勇氣的人身上學到。”奧地利心理學家阿德勒曾經(jīng)說過類似的話。作家在腦中默誦這句話,無數(shù)次反復回味著,并慢慢往這處有三軒茶屋的住宅區(qū)深處走。
一直到在涉谷乘上田園都市線,還感覺周圍一片光明。但一回到被私人住宅、停車場及灌木叢圍繞的地方,就覺得墻壁上黑影憧憧,馬路上有黑色的液體,顯得很潮濕,作家不由得小跑了起來。
幾小時前,出版社的編輯稱“有事商談”而把他叫出門。于是他去了涉谷,在酒店的休息室里與對方見面。一開始他以為是討論那部幾個月前寫完,又數(shù)次改稿的作品的出版時間;或是更換標題;也可能是對一直懸而未決的開頭部分提出修改建議。
但他去了之后卻發(fā)現(xiàn)情形有些不對。出版社編輯身旁還坐著一個身穿西裝,頭發(fā)中分的陌生男人。他大約四十歲出頭,皮膚如陶瓷般光潤。這個人攤開打印好的原稿,說:“實在抱歉,對身為暢銷書作家且萬般忙碌的您提出這樣的懇求讓我于心不安,”說話的語氣雖很恭敬,卻感受不到絲毫溫度,“我想和您商談改稿的事?!?/p>
原稿上到處都是用紅字標注的刪改。劃掉原來的用詞、標出用別的文字替換,還有幾處整段刪除。批改的數(shù)量甚是龐大。
當然,對于這種紅字改稿他并沒有抵觸情緒。為了完成一部作品,與編輯之間的交流是家常便飯,也是他所希望的。但問題是,現(xiàn)在是被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催著修改。
“有什么理由嗎?”作家理所當然地問道。
身穿西裝的男人回答:“因為這樣會更好?!?/p>
“《憲法》二十一條明確規(guī)定禁止檢閱。”
“檢閱是指政府對出版物進行審查,在判斷其內(nèi)容不合適的情況下提出禁止出版。請仔細看,這些紅色的文字全都是為了使作品更好而提出的建議,并非禁止出版。”
作家又翻了一遍原稿。特定的形容詞被別的詞語替換,幾個普通名詞被更改,還有些地方增加了“藍色的”或“藍得”如何之類的詞。他無法理解這樣修改的目的,在描寫性行為的地方有“寫得更具體形象些”的建議。若是有減少性描寫的指示還能理解成檢閱,但這確實和普通的改稿建議一樣。然而,作家還是從這些紅色的批注上感受到了不尋常的壓力。紅色的文字似乎從紙上翩然豎起,變成細鋼絲的樣子,正要刺向自己。
“不修改可以嗎?”
“我希望您能修改。”男人用詞很溫和,卻能感受到強硬的力量,作家膽怯了。膽怯的同時又覺得反感。對方似乎從一開始就沒想過會被拒絕。
“那么,如果我說不的話,會怎么樣?”
“如果我說會發(fā)生很麻煩的事,您能理解嗎?”
“很麻煩的事?”作家瞟了一眼出版社的人,他打從一開始就淪為陪同者,既不發(fā)表意見也不作解釋,只是面無表情,似乎在不知如何是好之后已經(jīng)看開了。
“很麻煩的事是指被禁止出版嗎?那么《憲法》的——”
“和二十一條沒有關系?!蔽餮b男不耐煩地說著,“請容我講述一下有關人的自由?!?/p>
“人的自由?”這到底有什么關系?作家感到莫名其妙。
“人可以按照喜好、在自己喜歡的時間、用喜歡的方式做喜歡的事。至少在現(xiàn)代日本,只要不違反法律,做這些就是被允許的。你也可以使用自己喜歡的詞語、用自己喜歡的方式、寫出自己的小說?!?/p>
“不過暢不暢銷就是另一回事了?!弊骷尹c了點頭。這時,出版社的編輯露出了微笑。
“但是,有時候,這種自由也可能會遇到阻礙。在某個時候,沒有預告,也不知道理由,卻被要求違背自己的想法?!?/p>
男人接下去說的是螞蟻的話題。在被盛夏的陽光炙烤的土地上自由自在橫行的蟻群。
螞蟻們憑自由意志行動。當然,它們會遵從蟻群中的規(guī)則與安排、作戰(zhàn)與指令,但這些也可以歸為自由的范疇。這時有人來了,很可能是個小孩。這個小孩慢慢地抓起螞蟻,毫無道理地讓它移動,或是把它扔到別的地方,總之就是強迫它去自己并不打算去的地方。
也就是說,這時的螞蟻因為莫名其妙的野蠻力量,被迫做出了違背自己想法的行為。
螞蟻當然不會知道阻撓自由意志的力量的真面目。說起來,那個孩子的行為是否有可以稱為理由的東西都不確定。
“但是,假設這只螞蟻表示反抗,咬了人類的手指。不,不用咬,只要表現(xiàn)出抵抗的樣子,那么小孩就有可能生氣,說著‘為什么你不聽話’而把螞蟻踩爛?!?/p>
“把那只螞蟻?”
“如果很惱火的話,大概會把整個螞蟻群都踩爛吧?!?/p>
聽著西裝男的話,作家不由得望向上方。
他想象著旅館高高的天花板被掀開,巨大的鞋子突破鋼骨與壁板把自己踩爛的樣子。自己被野蠻地踩踏,東跑西竄,渾身抽搐。
他想起以前的同行曾經(jīng)得意地說過有關“洗腦”的事。
“美國為了讓民眾不要對‘戰(zhàn)爭’、‘大戰(zhàn)① ’這樣的詞語抱有負面印象,很早就把‘大戰(zhàn)’之類的單詞與正面意義相結合,運用在各種地方。比如‘與艾滋病的戰(zhàn)爭’,或是‘與貧困的戰(zhàn)爭’。這是為了有一天發(fā)動真正的戰(zhàn)爭時,能夠順利取得國民的支持而做的準備?!蓖杏行┡d奮地闡述這一觀點。當時覺得這番話似乎在什么地方聽過,而且所謂的“美國”指的到底是誰也曖昧不清,缺乏說服力,所以作家并不覺得這一觀點有多新鮮,聽聽就算了。此時,這番話卻忽然在腦中蘇醒。
“下周我會致電給您。希望到那時您已經(jīng)考慮好了。”西裝男把用紅筆批注過的原稿裝進信封交給了他,出版社的編輯也沒有多說什么,兩人就一起離去了。
回到家,看到擺放在玄關處的孩子們的鞋和妻子的涼鞋,作家總算恢復了平靜。他先到起居室,跟正在玩掌上游戲機的孩子們打了個招呼。
把上衣放進衣柜后,作家來到餐桌旁。妻子已經(jīng)準備好晚餐了,桌上依次擺著盛有菜肴的盤子。
“今天有什么事嗎?”妻子并沒有看著作家,笑著說道,“核導彈?還是地震、惡性通貨膨脹?”
“嗯啊。”作家應了一聲。與其說是隨聲附和,更像是呻吟。
“你也很不對勁呢,總是一副不安的樣子?!?/p>
“你怎么知道我不安?”
“你臉上不是寫著呢嘛。很快就會有令人不安的事了,真令人不安哪。你不是要這么說嗎?”
被妻子揶揄也無可奈何。他確實總是心懷不安。比如,如果朝鮮半島北側的國家宣布要進行攜帶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的導彈發(fā)射試驗,他就會看遍電視報道、周刊雜志、網(wǎng)上的新聞,也就是說,會完全被有限的情報誘導,然后一臉慘白地說:“這樣可要出大事了?!庇只蛘?,如果看到天空中有奇怪的云,他就會認定那是大地震的征兆,于是暫時不靠近高層建筑,躲在家里,覺得應該盡量和家人待在一起。再有,看到周刊雜志上登載“日本經(jīng)濟將全面崩潰”、“紙幣會變成廢紙”這樣具有煽動性的預測報道,他會大吃一驚,坐立不安,想著必須從談不上充裕的存款里拿出一半,換成金子。
“等事情發(fā)生后就來不及了?!弊骷覟樽约旱膼鄄傩暮托⌒囊硪磙q解。
“但是,如果發(fā)生像戰(zhàn)爭、地震這種重大災難,和大家一起被卷入不是也挺不錯的嗎?反正也無力改變。而且,光想著怎么讓自己長命會很辛苦。你覺得核彈會落在這個國家?這很不現(xiàn)實哦,小說家的想法怎么和漫畫一樣。”
“不是這樣的?!弊骷疑鷼饬恕?/p>
他所擔心的,并不是核彈落下后造成的物理上的傷害,也不是因為大地震而失去家與財產(chǎn)。這些事他當然也會害怕,但他更怕的是社會失去秩序,大家所遵從的法律與道德成為一紙空文的恐怖景象。
在他的夢里,街上的人群看起來都筋疲力盡、垂頭喪氣,沿著漫長的馬路前進。有男有女,體型迥異,年齡不一。他們身穿灰色的衣服——原本應該是白色的,卻被弄得臟兮兮、黑乎乎的,一臉不安與激憤。
對看不清的未來的憂慮使他們的衣衫變臟、臉色暗沉。
很快,不止衣衫,連他們的行為也會黑化。惡意與敵意突破表面的掩飾,身體開始遵從自身的欲望與暴力沖動,做出相應的行為。
常識不再通用,只有激憤的爆發(fā)。
“每一個人都是好人,但結為群體就成了無腦的怪物① ?!?/p>
腦中浮現(xiàn)卓別林在電影中說過的臺詞。作家雖想守護家人,卻被黑衣人群襲擊,最終自己也溶入暗色中。
夢總是在這里醒來。
“喂,”作家問妻子,“如果被告知‘要是不修改你的小說就會發(fā)生大地震’,你會怎么做?”
“我不寫什么小說,也沒想過這些。”
“我是說假設。在可怕的壓力下,你會怎么做?”
“誰知道呢。我可不認為你寫的小說會帶來大地震。”
“由于我的小說太有趣,讀者們都感動得發(fā)抖,結果就發(fā)生了大地震——確實不會有這樣的事呢?!弊骷铱嘈χf。
“作家并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影響力。比起這個,我更希望你發(fā)揮作為父親的影響力?!?/p>
“什么意思?”
“想辦法讓孩子們別玩游戲機了?!?/p>
作家明白了妻子的意思,走近在起居室的沙發(fā)上玩掌上游戲機的孩子們,說:“爸爸有一個叫次郎君的朋友?!?/p>
孩子們不安地看向他。
“次郎光顧著玩游戲機,后來發(fā)生了不得了的事情?!?/p>
“爸爸,救救次郎君?!焙⒆觽兿蛩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