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漢山之所以沒想到自己最后潑口錯罵的人會是方孟韋，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方孟韋沒有穿警服，在路上換穿了他當(dāng)北平三青團(tuán)書記長時那身青年服，隔著車窗便以為也是民食調(diào)配委員會的人。

方孟韋雖年輕，身世閱歷卻非同齡人可比，最早入的便是國民黨中央三青團(tuán)，到北平調(diào)入三青團(tuán)直做到書記長，1947年三青團(tuán)撤團(tuán)并黨，他才調(diào)到警察局當(dāng)副局長，同時身兼警備司令部偵緝處副處長。這時往馬漢山面前一站，且不論一米八幾的青年身軀，就那雙集黨政軍警閱歷于一臉的眼睛，也足以讓馬漢山心生寒意，好久回不過神來。何況他還是方步亭的兒子，方孟敖的弟弟！

“真、真正是混賬王八蛋！”找臺階確是馬漢山的強項，立刻轉(zhuǎn)臉又罵那兩個科長，“一下車就跟我吵，方副局長來了也不報告，我看你們根本就干不了這個工作！完事了回去趕緊寫辭職報告吧！”

這回另外那個姓王的科長也叫起撞天屈了：“局長，您這個批評連我也不能接受了。下了車您就是一頓嚴(yán)厲的批評，我們哪有插嘴報告的時間？”

“好，好，全是我的錯。你們都是有功之臣，回去好好給你們獎勵！”馬漢山喘著粗氣說了這幾句，跟上來便是一聲吼，“還不把車開進(jìn)去安排方大隊長他們，等著我現(xiàn)在就獎勵你們嗎？”

兩個科長一臉汗水，一頭霧水，一肚子怨水，也只好向那幾輛車走去。

王科長走到方孟韋吉普車邊跟司機說好話，讓他把車先開到一邊。

李科長走到兩輛軍用卡車前一聲吆喝。

軍用卡車開動了，那李科長也不再坐到駕駛室去，而是縱身一躍，跳到駕駛室門邊的鐵踏板上站著，手抓反視鏡，也不知是還在斗氣或是不如此不足以表現(xiàn)自己盡忠盡職，車風(fēng)吹面，短發(fā)直立，押著第一輛卡車向里邊營房壯烈開去。

那個王科長太胖，且沒有李科長的身手，只好擺著手讓第二輛卡車停住，苦著臉，一條眉毛高一條眉毛低，爬進(jìn)了駕駛室。

第二輛車猛踩油門追第一輛車去了。

沒有了下級在身邊，馬漢山也才好向方孟韋解釋因唐突造成的“誤會”。其實剛才對兩個下級的又一頓臭罵已經(jīng)完成了任務(wù)的一多半，剩下來便是化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如何通過方孟韋幫自己的忙了。

馬漢山從鼓鼓囊囊的中山裝下邊大口袋里掏出了一盒古巴雪茄，打開蓋子，是一支裝的極品，打聽好了知道方孟敖好抽雪茄，原是準(zhǔn)備見面敬獻(xiàn)給他的，一路上就愣沒敢拿出來，這時正好連盒子一起遞給方孟韋：“我這腦子被事情攪得成一盆糨糊了。親兄熱弟，我怎么能不想到方副局長會趕來見大哥呢？你看，原本是見面要給方大隊長敬的煙，都給忘了。拜托方副局長見面時替我敬給方大隊長吧?！?/p>

方孟韋平生敬父敬母，無論何人張嘴罵到了他的父母那是立馬要翻臉的。剛才馬漢山那一句“混賬王八蛋”就牽涉到父母，盡管他一番做戲，解釋并非罵的自己，可畢竟當(dāng)時罵的是自己，這個勁必須得較。任他那只手捧著煙盒遞在自己面前好久了，瞧也不瞧，仍然盯著他的眼：“馬局長，你是不是父母所生？”

馬漢山?jīng)]想到方步亭這個小兒子比那個大兒子還較勁，一時又被頂在那里。

方孟韋：“開口混賬王八蛋，閉口混賬王八蛋，人家的父母都是王八，你的父母是什么？”

馬漢山這才琢磨到了，其實早就應(yīng)該明白，方孟韋在官場是出了名的孝子，既然如此較勁非為別事，便知道該如何讓他消氣了：“我就是這個臭毛病。父母死得早，缺教訓(xùn)，方副局長別放在心上?！?/p>

“父母死得早就沒有父母嗎？！”誰料這句話又觸到了方孟韋的痛處，“我的母親就死得早，我也缺教訓(xùn)？”

馬漢山跺腳了：“方副局長，有什么氣你全發(fā)出來好了。今年初一算命的就給我算過，流年不利，這一年走的都是背字。你怎么發(fā)氣我都認(rèn)命好吧?！?/p>

方孟韋畢竟還有教養(yǎng)，在國民黨干事什么人都見過，人家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也就不好真的再發(fā)氣了?？尚闹械脑鲪哼€得表露出來：“你剛才還有句話我得說明白了。我來這里是公事，不是什么親兄熱弟。你們民食調(diào)配委員會那些臟事，我們也有調(diào)查的義務(wù)。順便提醒你一句，我們新上任的徐局長就是五人調(diào)查小組的成員之一。我來，是他交代的任務(wù)。收起煙，自己抽吧?！闭f完轉(zhuǎn)身向吉普車走去。

吉普車發(fā)動了，朝著剛才軍用卡車的方向開去。

馬漢山站在大日頭底下又蒙了好一陣子，突然想起了什么，連忙又向大門崗衛(wèi)兵室奔去，直奔那部電話，一陣撥號，拿著聽筒也就等了不到七八秒鐘，對方便有人接電話了，他仍大罵：“混賬王八蛋！電話也沒人守嗎？立刻給我去打聽清楚，新上任的北平警察局徐局長今天晚上是誰接風(fēng)，在哪個酒樓，立刻告訴我！”

青年服務(wù)隊營房里這時也是一片尷尬局面。

八年抗戰(zhàn)，接著又三年內(nèi)戰(zhàn)，國民政府不搞建設(shè)，物資奇缺可想而知。到了1948年真的是許多城市連糧食都沒有了，于是成立了這個民食調(diào)配委員會。說是“民食”，其實其他生活物資尤其是給軍公政教配給的特供物資都?xì)w這個委員會調(diào)撥。馬漢山電話所催的物資，在這兩輛卡車?yán)镅b得便十分富足，不只是鋪的蓋的，日常必須用的，包括煙酒咖啡，甚至連收音機、電唱機還有當(dāng)時十分罕見的外國男人才使的香水都運來了，因為他們打聽到方大隊長喜歡過西洋生活。

這就注定兩個科長在這里又要碰釘子了。

方孟敖此時在營房盡頭的單間里，兩個科長帶了好些科員滿頭大汗將大箱小箱搬了進(jìn)來，卻受到了陳長武、郭晉陽他們的檢查，絕大多數(shù)的物品被拒收了。

“除了睡覺洗澡和打掃衛(wèi)生的物品，其他的請你們都帶回去。”陳長武語氣十分堅定。

那個李科長知道，要是把這些物品原封帶回，撤不撤職不說，馬漢山的臭罵著實是逃不過的，一急，脫口說道：“這些都是按規(guī)定按計劃必須給兄弟們配給的！我們是執(zhí)行上級的指示！兄弟們不要，我們走后你們可以扔出去。讓我們帶回，那是絕不可以的?！?/p>

飛行員們互相對著眼色，那眼神都透著壞，顯然都在琢磨該如何捉弄一下這些貪蠹的人。

“這還真作難了?！惫鶗x陽率先過來了，對著那李科長，“先生，請你看看我的手?！闭f著將十指伸了過去。

李科長不知他何意，望著他的兩只手。

郭晉陽：“你看我的十根指頭干凈不干凈？”

李科長以為他要說到是否貪污的話題上，連忙答道：“咱們青年航空服務(wù)隊那是出了名的紀(jì)律嚴(yán)明，從來都是干干凈凈?！?/p>

郭晉陽：“看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就是問你我的手指干不干凈，可沒別的意思。干凈你就說干凈，不干凈你就說不干凈?！?/p>

那李科長被逼又去看他的十指，發(fā)現(xiàn)他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前端都有些發(fā)黃，卻不好說，只好說道：“當(dāng)然干凈了?！?/p>

“弟兄們，都把手給這位先生看看！”郭晉陽招呼所有的隊員。

大家也配合，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都伸出了兩手。

郭晉陽又問那李科長：“我們弟兄們的手干不干凈？”

那李科長望向了王科長，心里琢磨這群惹不起的主兒究竟是何用意，便不愿立即回答。

“我們的手臟嗎？”一個平時就沒有什么表情的飛行員這回開口了，聲如洪鐘，臉若冷鐵。

那李科長望著王科長，王科長笑著回答：“哪里，哪里。兄弟們的手都干干凈凈?！?/p>

那個問話的飛行員仍然盯著李科長：“你說呢？”

李科長只好答道：“當(dāng)然干凈?！?/p>

隊員們都望向了郭晉陽，郭晉陽點了下頭，大家把手都收了回去。

郭晉陽這才又對那李科長：“我再看看你的手指。”

那李科長猶豫著將手伸了出來，兩只手的食中二指全是黃里帶黑。

郭晉陽：“你看是吧。我們的十根指頭都是干凈的，先生你兩只手有四根指頭都被煙熏得又黑又黃。你抽煙對吧？”

李科長有點明白他在繞自己了，答道：“雖然習(xí)慣不好，男人嘛，也就這點嗜好了。兄弟們不也都抽煙嗎？”

“你這話我們可就不接受了！”郭晉陽立刻拉下了臉，“我們弟兄們的手都干干凈凈，可沒有一個抽煙的。你剛才說這些東西都是按規(guī)定按計劃配給給我們的，還說我們不用可以扔出去。先生你對民生物資也忒大方了。這我們也就不說你了?，F(xiàn)在物資供應(yīng)這么緊張，先生你只怕養(yǎng)家都有些困難吧？煙癮又這么大，肯定缺煙抽。這幾箱煙，我們也沒有一個會抽的，送給你，這總不會壞規(guī)定吧？”

“好?！蹦抢羁崎L知道斗不過他們，“這幾箱煙兄弟我?guī)Щ厝ド辖??！?/p>

“我說了，除了睡覺洗澡和打掃衛(wèi)生的用品，其他的東西你們通通帶回去！”陳長武不耐煩了，“哪有那么多啰唆的！”

郭晉陽緊接著又望著那李科長：“是不是要弟兄們把衣服都脫了，別的地方全讓你看上一遍，才肯把那些東西帶走？”說著自己已經(jīng)脫掉了上衣，露出了半身的腱子肉。

其他的隊員站在各處，手雖未動，也都配合著做準(zhǔn)備脫衣狀。

李科長、王科長四目相對，那王科長是絕對不會先開口的。

“大不了回去又挨他一頓臭罵！”李科長也是有些脾氣的人，這時候露出了殺伐決斷，對那些科員，“還待在那里干什么？聽他們的，其他的物品全搬上車，帶回去！”

方孟敖這時候就坐在營房的單間抽著煙，本在想著心事，被外邊這些隊員一鬧，也笑了。這支煙還沒抽完，又掏出了一支，對著火抽起了另一支。一邊抽，一邊聽著外邊的動靜，笑著。

笑，是他的帥氣招牌。帶得他的隊員們紛紛仿效，以笑為帥。

果然，外邊傳來了各有特色的笑聲。方孟敖倏地站起，準(zhǔn)備向外邊走去。

突然，外邊的笑聲戛然而止。方孟敖立住了。

青年服務(wù)隊營房內(nèi)。

隊員們的目光又望向了營房門口，神態(tài)各異，心情皆一，那就是厭惡。

門口那人，隊員們認(rèn)定還是調(diào)撥委員會的人，公然左手拎著一只大箱，右手拎著一只大箱，標(biāo)識皆是英文，他們卻認(rèn)得出，一箱是紅酒，一箱是雪茄。

“請問方孟敖方大隊長在嗎？”那個青年人唯一不同的是，身上沒有剛才那撥人的俗氣，可一開口竟點著名要把這些賄物送給隊長。

隊員們又互相對望著，這個北平可真邪門了！

站在房內(nèi)的方孟敖眼光往上一閃，這也是他的標(biāo)志性動作，只是在內(nèi)心極其激動興奮的時候，才有此即閃即收的目光。他聽到了外面那句問話，盡管聲音已經(jīng)完全不是十年前那個十三歲弟弟的童稚聲，但他完全能肯定這就是弟弟的聲音，目光慢慢移向了門外。

從他手腿肌腱一收間，讓人立刻想到了他在杭州筧橋機場奔往指揮塔時那一掠的身影！可這次他的發(fā)力都集中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間——那支燃著的煙被捏熄了，接著是煙灰煙絲紛紛撒落在地。

他沒有急著出去，而是在聽。他要看這個弟弟如何跟隊員們接觸對話，畢竟十年未見了。

方孟韋在營房門口也站了有兩三分鐘了。問了話，一營房的人都冷眼看著他，知道大哥就在里面房間也未見露面。莫非大哥打了招呼，連自己都不見？他拎著兩只箱子，轉(zhuǎn)了半個身，想回去。接著，猛轉(zhuǎn)回來，大步走進(jìn)營房。

立刻，他被三四個隊員的身子擋住了。

接著，又是那個郭晉陽向他伸出了雙手十指。

接著，擋他的其他幾個隊員也伸出了雙手十指。

方孟韋當(dāng)然不知何意，詫異地望向那些冷冷的目光。

“是真不明白，還是以為你比他們有本事？”郭晉陽一句逼問。

方孟韋把兩只箱子放在了地上：“我是真不明白。要是我大哥真不愿意見我，請你們直言相告?！?/p>

輪到郭晉陽他們面面相覷了。這才想起，隊長有個在北平警察局當(dāng)副局長的親弟弟，而且偶爾聽隊長提及，兄弟之情手足難忘。

像被電了一下，郭晉陽的手率先縮回去了。

接著所有的手立刻縮回去了。

陳長武望著方孟韋，打量著：“請問，你是方孟韋方副局長？”

方孟韋：“我是方孟韋，你們隊長的弟弟?！?/p>

郭晉陽早就滴溜著眼在想辦法找補了，這時立刻喊道：“敬禮！”率先舉手行禮。

其他隊員站在原地，同時舉起了手，向他行禮。

就是這一個舉動，方孟韋突然心里一酸，眼睛慢慢濕了。

就這短暫的沉默間，方孟敖的身影從單間門口出現(xiàn)了，讓人心緊！

也就二十米的距離，走了十年，方孟敖望著弟弟那雙熱淚盈眶的眼，越走越近。

走到離方孟韋還有三米左右，方孟敖站住了，轉(zhuǎn)望向那些仍然把手舉在頭側(cè)行禮的隊員：“一個小孩，敬什么禮？放下?！?/p>

“是！”只有郭晉陽一個人大聲應(yīng)答，所有的手在同時唰地放下了。

方孟敖這才又向方孟韋走去，走到面前，從他的臉一直望到他的腳，又從他的腳望回到他的臉。眼睛慢慢瞇細(xì)了，從心里涌出隊員們從未見過的笑：“你們看看，我們弟兄倆誰高些？”

沒有一個人應(yīng)聲，有幾個感情豐富的隊員眼中已經(jīng)有了淚花。

方孟敖立刻彎腰，扯開了一只紙箱，里面四六排著二十四瓶紅酒。他提出了一瓶，舉在眼前看著：“不錯，真正的法國貨?！?/p>

接著，他又撕開了另一只箱子，露出了一只只鐵盒，都是雪茄煙盒。

方孟敖一手兩瓶提出四瓶紅酒，向方孟韋一遞：“幫我拿著?！?/p>

方孟韋下意識接過四瓶紅酒。

方孟敖又從另一只箱子里拿出四盒雪茄：“酒每人一瓶，煙每人一盒，分了?！闭f著自己掐著四盒煙，順手又拎起了一包軍毯墊被席子向里面單間走去。

方孟韋還愣愣地提著酒站在那里，陳長武向他笑著擺了一下頭，方孟韋才醒過神來，提著酒跟著大哥的背影向里面單間走去。

隊員們都望向了那打開的兩箱煙酒。

又是郭晉陽，第一個沖了上去，搶煙拿酒。

所有的人都蜂擁而上，搶成一團(tuán)，鬧聲頓起。

方孟敖將那包鋪蓋往床上一扔，便打開了一盒雪茄，拿出一支點著了深吸一口。接著拿出另外一支，遞向方孟韋。

“哥?！苯辛诉@一聲，便是不知多久的停頓，方孟韋許多的話變成了一句話，“我不抽煙，也不喝酒。”

“新生活運動？”方孟敖望著他問道。

方孟韋：“我不趕那風(fēng)潮。開始是爹不許我抽煙喝酒，后來是我自己受不了，一喝就難受，一抽就咳嗽?！?/p>

“那你還老是叫崔叔給我?guī)煄Ь疲俊狈矫习浇又鴨枴?/p>

方孟韋沉默了，再望向大哥時便動了情：“哥一個人在外面，除了喝點酒抽點煙，剩下的就是孤單。尤其這三年，飛機也不讓你開了。有些事，爹雖然也有苦衷，畢竟對不起你?！?/p>

一提到共同的父親，方孟敖立刻冷了臉。

方孟韋咽回了想往下說的話題。

方孟敖大步走到單間門口，向那些隊員：“收拾床鋪，打掃衛(wèi)生！今天晚上就著涼水吃餅干！”

方孟韋心涼了一下，等大哥轉(zhuǎn)過身來的時候，立刻去給他打開了那包鋪蓋，開始給他鋪床。

方孟敖也不阻止，坐到了椅子上，吸著雪茄，看著弟弟鋪床。

方孟韋看起來還是沒有學(xué)壞，至少不像一個現(xiàn)職的北平市警察局副局長，鋪齊了墊被，張上了席子，立刻又從裝著水的臉盆里擰好了一條帕子，順著紋路一條一條去擦洗席子，動作認(rèn)真而敏捷。

“國民黨別的不行，三六九等卻清清楚楚?！狈矫习酵蝗徽f道，“這個床也就是中央軍一個營長睡的，居然還是銅床，少說也有兩米寬。不知那個家伙在這里睡了多少女人。擦干凈點，今晚你也在這里睡吧?！?/p>

方孟韋正在擦洗的手停住了，也就停了一下，接著又擦，輕聲回道：“好。今晚我就在這里陪大哥說話?！?/p>

輪到方孟敖沉默了，他知道弟弟的來意，有意用這句話讓他不好開口。沒想到這個弟弟在自己面前如此順從，還像十年前一樣，一陣愛憐從心底涌了出來。

方孟敖把雪茄在煙缸里按熄了，站了起來，第一次對弟弟笑著說話了：“這張床沒你睡的份兒。你大哥一個人睡了十年，從來不跟男人睡一張床。要睡兩個人，那個人就是你嫂子。還打算跟我說一個晚上的話。別收拾了，回家吧，我也餓了?！?/p>

方孟韋站直了身子轉(zhuǎn)了過來，怔怔地望著大哥。

方孟敖：“怎么，你不是來接我回家的嗎？”

方孟韋這才恍然：“車就在外面……”

“我來開，你坐在旁邊，我熟悉一下北平的路?！狈矫习匠鹆俗郎夏呛醒┣眩瑥阶宰叱隽碎T。

方孟韋見到大哥后第一次笑了一下，快步追了出去。

北平張自忠路顧維鈞宅邸。

“七五事件”五人調(diào)查小組抵達(dá)北平后，沒有住進(jìn)任何軍政機關(guān)，而是通過上面的關(guān)系，經(jīng)時任駐美大使顧維鈞及其夫人同意，住進(jìn)了顧家在北平的這所宅邸。理由有三：一是顧本人及家眷此時都在美國，宅邸空置；二是住進(jìn)此處，不受北平有關(guān)涉案機關(guān)的干擾；更重要的是，1924年孫中山先生逝世于此，挑選此地進(jìn)行調(diào)查，彰顯一查到底以慰先總理在天之靈的決心。

宅邸占地十英畝（約40468平方米），有房兩百余間，亭臺樓榭，皆在參天濃蔭覆蓋之下，花香鳥語拱圍之中。五人各有單獨一所院落入住。碰頭開會辦公則安排在先總理逝世臥房隔壁的會議室。

顧維鈞宅邸調(diào)查小組會議室。

五個人之中，唯有一人有些不同，那便是徐鐵英。他已經(jīng)正式接任了北平市警察局局長兼北平警備總司令部偵緝處處長，這里雖也安排有住處，但大部分時間還得住到警察局的局長住地。當(dāng)然，今晚的便餐兼碰頭會議他必須參加。

孫中山先生仙逝之地就在隔壁，五個人圍著大會議桌而坐，每人面前都是一碗白粥，兩個小白面饅頭和兩個小玉米面窩頭，一碟咸菜，一碟蔬菜，一個煮雞蛋。因曾可達(dá)堅持，吃飯時有關(guān)文件及各大報紙報道“七五事件”的材料已經(jīng)送到。他在吃飯時便低頭仔細(xì)閱看，其余四人也只好一邊吃飯一邊閱看材料。

調(diào)查還未開始，主導(dǎo)的調(diào)子顯然已經(jīng)被國防部預(yù)備干部局定了。任何走過場，企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都得先過曾可達(dá)這一關(guān)。

“徐局長，徐局長。”會議室窗外傳來輕聲的呼喚。

徐鐵英抬起了頭。

杜萬乘、王賁泉、馬臨深也都抬起了頭，望向徐鐵英。

唯有曾可達(dá)不露任何聲色，左手將窩頭送到嘴邊慢慢嚼著，眼睛依然在專注地看著一份文件。

徐鐵英輕輕站起，向諸人點頭做了個暫時離開的示意，輕輕走到門邊，拉開半扇，走了出去。

叫他的就是徐鐵英從通訊局聯(lián)絡(luò)處帶到北平的那個孫秘書，這時已站到階梯下面，離會議室約五米處的樹下。

徐鐵英卻在門邊的走廊上站?。骸坝性挼竭@里來說?！?/p>

那孫秘書便又走了過來，輕聲說道：“局長，警察局來電話，副局長以下各部門的干部都在等您。說是戒嚴(yán)尚未解除，據(jù)各處的情報反映，共黨及學(xué)生還在醞釀鬧事，他們該怎么辦，都要向局長請示匯報。”

徐鐵英沉默著，他要的就是孫秘書這些話讓會議室里的那四個人聽到。少頃，他又輕輕推開了會議室的門，走了進(jìn)去。

“這是大事，徐局長就先去吧。”徐鐵英還未開口，中央民食調(diào)配委員會副主任馬臨深就先說話了。

中央銀行主任秘書王賁泉接著點頭了。

財政部總稽核杜萬乘卻未表態(tài)，而是望向了曾可達(dá)。

曾可達(dá)依然在低頭嚼著窩頭看文件，并不接言。

徐鐵英不得不對他說話了：“可達(dá)同志，你們先看有關(guān)貪腐的材料。我得先行離開。共黨可能煽動學(xué)生鬧事，警察局那邊都在等著我去安排?！?/p>

曾可達(dá)終于抬起了頭：“當(dāng)然不能讓共產(chǎn)黨鬧事。徐局長了解了情況還望回來跟我們通一下氣?！?/p>

“那是自然?！毙扈F英答道，“諸位，我先去了?！?/p>

曾可達(dá)的一碗粥兩樣面食都已吃完，這時站了起來：“今晚的會是開不成了，我建議各自分頭看材料吧?！?/p>

馬臨深、王賁泉立刻附議，杜萬乘名義上是五人小組的召集人，想了想也只好同意：“那就先各自看材料吧?！苯又謱υ蛇_(dá)說道，“聽說那個青年航空服務(wù)隊一到北平就跟學(xué)生們直接表態(tài)，還把北平市安排給他們住的地方讓給了東北學(xué)生。曾督察，他們歸國防部預(yù)備干部局管，請你過問一下，最好謹(jǐn)慎一點，不要授人以柄。”

王賁泉是中央銀行的人，馬臨深更直接，是中央民食調(diào)配委員會的人，二人也早知青年服務(wù)隊到北平后的這些行為，不過是心里不滿嘴里不敢說出而已。這時聽到財政部主事的杜萬乘說出了此事，而用詞又是“謹(jǐn)慎”“授人以柄”之類，所指者誰？不禁對望了一眼，接著同時望向了曾可達(dá)。

曾可達(dá)：“我先調(diào)查一下再說吧。”說著自己夾著案卷先行離開了會議室。

方邸洋樓前院。

方孟敖站在大門內(nèi)的門檐下打量著這所宅邸，方孟韋陪著哥哥也站在門檐下。方孟敖?jīng)]向里走，方孟韋便只有靜靜地等著。

除了一個開門的中年男傭靜靜地站在大門內(nèi)，從大門到洋樓只有幾棵高大的樹，綠茵茵的草坪，還有那條通向洋樓的卵石路。所有的下人都回避了，至于有好些眼睛在遠(yuǎn)處屋內(nèi)的窗子里偷偷地瞧著，在大門門檐下那是看不見的。

洋樓的二層行長室內(nèi)。

方步亭沒有在窗前，依然在那張大辦公桌旁，雙眼茫然地望著前方。但他的耳朵顯然在留神聽著窗外前院的動靜。盡管此刻沒有任何動靜。

方孟敖的眼亮了一下！

他看見洋樓大門中兩把點染著桃花的傘慢慢飄出來了，不是遮頭上的太陽，而是向前面斜著，用傘頂擋住來者的上身，可下身的裙子和女孩穿的鞋擋不住，隨著傘向他飄來。

方孟韋嘴角也露出了一絲笑紋，這個表妹有時候還真是這個干旱家宅里的斜雨細(xì)風(fēng)。

方孟敖也立刻猜到了桃花后的人面就是在和敬公主府門前已經(jīng)見過而無法交流的表妹謝木蘭和曾經(jīng)一起度過童年的何孝鈺，那種帶著招牌的壞笑立刻浮了出來。

方孟韋突然覺得眼前一晃，大哥的身影倏地便不見了，再定睛看時，大哥已經(jīng)站在款款走來的兩把傘前。

兩雙女孩的腳突然被傘底下能看見的那雙穿著軍用皮鞋的腳擋停住了。

兩把傘內(nèi)，謝木蘭望向了何孝鈺，何孝鈺也望向了謝木蘭。

“仙女們，有花獻(xiàn)花，有寶獻(xiàn)寶吧?！狈矫习綁男χc破了她們。

“壞死了！太沒勁了！”謝木蘭干脆把手里的傘一扔，露出了另一只手里握著的花束，也忘了遞花，就地一躍，躥到方孟敖身上，雙手摟著他的脖子，兩腿夾著他的腰，“大哥！”

方孟敖用一只手掌護(hù)住謝木蘭的后腰。

眼前另外一把傘也豎起來，何孝鈺帶著恬靜的笑把手里的那束花遞過來了。

方孟敖另一只手接過那束花，望著那雙會說話的眼，卻不知道如何叫她。稱何小姐肯定生分，直接叫孝鈺又未免唐突。

“Thank you?。ㄖx謝?。狈矫习接脻庵氐拿绹⒄Z免去了這次見面的稱呼，緊接著贊道，“So beautiful?。ê芷粒。边@一句英語當(dāng)然是連人帶花都夸了。

謝木蘭還不肯從大哥身上下來，在他那只大手的護(hù)持下干脆跨直了身子，望著零距離的大哥：“什么很漂亮？是人還是花？”

“花很漂亮?！狈矫习街鹬嘏擞绕渑膩矶紟в凶寣Ψ綇男睦锵矚g的方式，先夸了這一句，有意停頓一下，接著再說，“人更漂亮。”說完竟然目光真誠地直接望著何孝鈺的眼睛。

何孝鈺的反應(yīng)讓方孟敖有些出乎意外。他的這種稱贊，尤其是稱贊后的這種目光曾經(jīng)讓多少女孩羞喜交加，不敢正視。而何孝鈺這時竟也眼含著笑，大方地迎接他的目光：“Thank you！”

“好哇！一見面就打人家的主意了！”謝木蘭總是要把場面鬧到極致，跨在大哥身上無比地興奮，“我呢？漂不漂亮？”松開一只手把花和臉擺在一起。

“當(dāng)然也漂亮?！狈矫习綇膩聿慌卖[騰，回答她時臉上的笑更壞了。

“好勉強啊。我不下來了！”謝木蘭更興奮了，因為從來沒有哪個男生能像大哥這樣跟她鬧騰。

“還讓不讓大哥進(jìn)屋了？”方孟韋直到這時才走了過來，當(dāng)然還是以往哥哥的樣子，“還不下來，真的還小嗎？”

謝木蘭的興頭一下子下去不少，剛想滑下來，方孟敖卻抱緊了她：“不聽他的。大哥就抱著你進(jìn)去?！闭娴暮敛毁M勁地一只手摟住謝木蘭的腰，一只手拿著何孝鈺的花向洋樓大門走去。

謝木蘭在大哥身上好不得意，壞望了一眼笑著跟在后面的何孝鈺，又望向故作正經(jīng)跟來的小哥，大喊道：“大哥萬歲！”

一雙雙隱藏在大院周邊屋子窗內(nèi)的眼都是又驚又詫，方家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出太陽了！一片生機勃勃！

方邸洋樓二層行長室。

靠前院那扇窗的紗簾后也有雙眼望見了這一切。那雙眼從來沒有這樣亮過，定定地望著抱著外甥女的大兒子那條有力的臂膀，和那像踏在自己心口上堅實有力的步伐。只有他才真正地明白，那條臂膀摟著的不只是謝木蘭，摟著的是自己十年前空難而死的女兒，還有空難而死的妻子，還有無數(shù)需要臂膀摟著的苦難的人。他的眼慢慢又暗淡了。

突然他那輕挽著紗簾的手慌忙松開了，他發(fā)現(xiàn)大兒子的頭向自己這個方向突然一偏，一雙鷹一般的眼仿佛看見了躲在紗簾后的自己！

這個大兒子可是連美國人都佩服的王牌飛行員，什么能逃過他的眼？

眾人跨進(jìn)門廳，第一個緊張的便是方孟韋。他屏住呼吸，靜靜地望著大哥的背影，從自己這個角度能看見擺在客廳各個地方的那些照片！

何孝鈺也屏住了呼吸，站在方孟敖身后側(cè)，卻是望著還在大哥身上的謝木蘭。

謝木蘭這時也安靜了，跨在大哥身上一動不動。

方孟敖那條手臂慢慢松了，謝木蘭小心翼翼地從大哥身上滑下，再看他時便沒有了剛才的放肆，而是怯怯地斜覷。

方孟敖的手伸向了懷里，掏出了一張折疊的硬紙片，接著從紙片中抽出了原來藏在皮夾子里的那張小照片，徑直向客廳中央柜子上那張大鏡框走去。

所有的眼都在緊張地望著他。

方孟敖把那張小照片插在大鏡框的左下角，轉(zhuǎn)過身來，像是問所有的人：“是這一張嗎？”

方孟韋、謝木蘭、何孝鈺的目光都向那張小照片望去。

確實是同一張照片，不同的是，小照片上方步亭的臉仍然被一塊膠布粘著。

“大哥……”方孟韋這一聲叫，幾乎是帶著乞求。

方孟敖看了弟弟一眼，伸手將小照片上粘著的膠布輕輕撕下來——可方步亭那張臉早就被膠布貼得模糊了。

方孟韋的臉好絕望，慢慢低下了頭，不再吭聲。

謝木蘭也無所適從了，何孝鈺當(dāng)然只有靜靜地站著。

“姑爹！”方孟敖這一聲叫得十分動情。

幾雙目光這才發(fā)現(xiàn)，在客廳西側(cè)靠廚房的門口謝培東端著一大盤饅頭、窩頭出現(xiàn)了。謝培東眼中流露出來的不只是姑爹的神情，而是包含了所有上一輩對這個流浪在外面的孩子的一切情感。他端著那盤饅頭、窩頭向方孟敖走來，走到桌邊先將盤子擱下，接著抽起了那張插在鏡框上的小照片，走到方孟敖面前，撣了撣他身上的衣服，像是為他掃去十年的游子風(fēng)塵，然后將那張小照片插進(jìn)了他夾克內(nèi)的口袋。

謝培東接著又仔細(xì)打量自己這個內(nèi)侄的臉：“什么都不要說，餓了，先吃飯?！闭f著轉(zhuǎn)頭對謝木蘭，“還不去廚房把東西拿出來？就知道鬧。”

謝木蘭顯然對自己這個親爸還沒有那個做舅舅的大爸親，但還是怕這個親爸：“好，爹?！边B忙向西側(cè)廚房走去。

“讓她一個人去?！敝x培東止住了也想跟著去的何孝鈺和方孟韋，“你們和孟敖都先洗手吧?！?/p>

客廳一側(cè)靠墻邊竟然裝有專供洗手的陶瓷盆，瓷盆上方有好幾個水龍頭，而且是蓮蓬水龍頭，專供洗手用。

“嗯。”方孟敖這才十分像晚輩地應(yīng)答著立刻走過去洗手。

方孟韋面對何孝鈺總是不太自然，這時又不得不伸手做請她洗手狀。何孝鈺倒是很大方，走了過去，就在方孟敖身邊的瓷盆里洗手。

方孟韋這才過去，在另一個瓷盆里洗手。

謝培東站在他們身側(cè)，就像看著自己的幾個孩子。

“燙死了！”謝木蘭還在客廳西側(cè)的門內(nèi)便嚷了起來。

謝培東快步走了過去，從她手里接過一只大碗：“包塊布也不知道嗎？真不會做事。洗手去?！?/p>

謝木蘭立刻加入了洗手的行列。

“好香??！”方孟敖立刻贊道，“姑爹的拿手活吧？”

謝培東笑了：“什么都能忘記，你姑爹的清蒸獅子頭量你也忘不了?！?/p>

方孟敖立刻接言：“好幾次做夢都在吃姑爹做的獅子頭。”

謝培東笑著又向廚房走去。

桌子上的碗筷倒是早就擺好的，可這時洗了手的四個青年都只能圍著桌子站著。人還沒到齊。準(zhǔn)確地說，是所有人都最擔(dān)心的人還沒出現(xiàn)。

因此又沉默了。

謝木蘭的眼偷偷地望向東邊那條樓梯，望向二樓那道仍然虛掩的門。

謝培東又從廚房端著一大鍋粥，鍋蓋上還擱著一大盤醬蘿卜拌毛豆，向餐桌走來：“都站著干什么？坐下吃呀?！?/p>

方孟敖終于說出了大家都害怕聽的那句話：“還有一個人呢？”

謝培東的眼神好厲害，像是有能阻止一切不該發(fā)生的事情發(fā)生那種化戾氣為祥和的力量，定定地望著方孟敖：“你爹和我都已經(jīng)吃過下午茶了。你們先吃，都坐下吃吧?！?/p>

方孟韋這次主動先坐下了：“大哥，我們先吃吧?！?/p>

謝木蘭也裝作懂事地在另一邊的椅子上坐下了：“孝鈺，我們坐這邊?！?/p>

何孝鈺走了過去，卻站在椅子邊等著方孟敖。

方孟敖依然未動，還是說著那句話：“我說了，還有一個人?！?/p>

三個青年有些面面相覷了。

謝培東卻笑了：“你是說你小媽？”

方孟敖：“姑爹這話說錯了，媽就是媽，不是什么小媽?！?/p>

其他三人這才明白過來，方孟敖所指的還有一個人竟是方步亭的后妻程小云。

方步亭這時獨自在二層行長室內(nèi)，正坐在靠門的那把沙發(fā)上，方孟敖和謝培東剛才那番對話讓他倏地站起來，可眼中流露出來的并不是欣慰，而是更深的茫然。這個大兒子比他所見到的所有對手都讓他怯陣。他又慢慢坐了回去，專注地傾聽門外一層客廳還會傳來的話語。

“蔡媽、王媽！”謝培東高聲向廚房方向叫道。

蔡媽、王媽系著圍裙都趕忙出來了，全是驚奇的笑眼望著方孟敖。

那蔡媽倒是像一個大家的下人，稍稍向方孟敖彎了一下腰，算是行了見面禮：“大少爺好。老爺有規(guī)矩，方家下人對晚一輩都只能叫名字，往后我們叫你什么好？”

方孟敖立刻雙腿一碰，向蔡媽、王媽鞠了個躬：“蔡媽、王媽好！這也不是什么方家的規(guī)矩，早就講平等了。往后你們就叫我孟敖。我稱你們蔡媽、王媽。”

兩個下人都笑了。

謝培東：“你們趕快去通知司機，把夫人接來，就說孟敖請她回來一起共進(jìn)晚餐。大家都餓著，越快越好?！?/p>

“不用了?！狈矫习街棺×瞬虌尅⑼鯆?，“孟韋，開你的車，我們?nèi)ソ??！闭f著已經(jīng)向客廳門口走去。

方孟韋卻是萬萬沒有料到，一時還怔在那里。

謝培東甩了一個眼色：“還不去？”

方孟韋萬般不愿地跟了出去。

謝木蘭再不顧父親就在身邊，蹦了起來，拉住何孝鈺的手：“怎么樣？打著燈籠也找不到吧！”

國民黨政權(quán)，當(dāng)時的政治軍事中心在南京，經(jīng)濟(jì)中心在上海，文化中心還是在北平。而那兩個中心都在長江以南，恰恰共產(chǎn)黨的解放區(qū)又多在北方，華北、西北、東北大片疆域必須確定一個相對的重鎮(zhèn)指揮，當(dāng)然非北平莫屬。因此北平又成了北方地區(qū)相對的政治軍事中心。北平的軍警憲特因此也重兵配備。北平市警察局的地位之重要可想而知。

前任局長其實早就應(yīng)該下臺了，凡涉貪瀆其人無不有染，只是因為反共手狠，尤其對進(jìn)步學(xué)生和傾向共產(chǎn)黨的民主人士皆強力鎮(zhèn)壓，被國民黨當(dāng)局視為難以替換之人選，任他民怨沸騰，此官依然在位?！捌呶迨录北l(fā)，全國震動，美國也干預(yù)了，這個局長不換也得換了。選來選去，挑中了徐鐵英，一是有常年反共的經(jīng)驗，更因為他是中統(tǒng)的人。北方地區(qū)國產(chǎn)、黨產(chǎn)、私產(chǎn)一片混亂，此人接任局長，還有一層重要任務(wù)，便是要保住國民黨在北方地區(qū)的黨產(chǎn)。

受命于危難之際，徐鐵英到北平先是五人調(diào)查小組碰頭，傍晚才來到他掌正印的警察局。

兩個副局長，方孟韋有特別情況在家不能前來，陪他進(jìn)會議室的是管人事的副局長，側(cè)著身子在他身前溜邊引著，徐鐵英帶著孫秘書走進(jìn)了局長會議室。

“徐局長到！”那個副局長還在門外便一聲口令。

坐在長條會議桌兩邊的主任、科長、隊長們立刻唰地站直了。

徐鐵英微笑著，走到長條會議桌上方的單座前站定了，望向那個副局長：“單副局長，給我介紹一下吧。”

那副局長原來姓單，這時賠著笑：“局長，也不知道為什么，方副局長還沒到，我派人去催一下？”

徐鐵英：“方副局長另有任務(wù)，不等他了?！?/p>

那單副局長臉上閃過一絲醋意：“局長已經(jīng)見過方副局長了？”

徐鐵英一直微笑的臉不笑了：“他是第一副局長，接我的就是他。有問題嗎？”

單副局長這才一愣，立刻答道：“當(dāng)然沒問題，絕對沒問題?！?/p>

徐鐵英干脆坐下了，不再看單福明和站成兩排的那些下屬，眼睛望著桌面：“各人自我介紹吧。”

按著座位的順序，那些主任科長隊長開始大聲自報家門了。

會議半小時就散了，徐鐵英不會在人事上還沒有摸清底細(xì)之前說更多的話，只是叫他們按原來的部署去執(zhí)行任務(wù)，然后便進(jìn)了自己的辦公室。

局長室就在局長會議室的隔壁里間，里間又有兩間，外間是局長辦公室，里間是局長起居室。

外間的局長辦公室有六十多平方米，進(jìn)門對面便是秘書的桌子，見局長必先通過那孫秘書，然后才能繞過一道隔扇屏風(fēng)，屏風(fēng)里邊才是徐鐵英辦公的地方。

只有那單副局長還沒有走，這時坐在局長辦公室的屏風(fēng)外一張椅子上，面對他的是坐在秘書桌前的孫秘書。

能聽見里邊水響。開始水聲很小，局長大概是在小便；后來水聲漸大，這一定是在洗澡了。單副局長耐性本就極好，眼下又正好趁這個機會跟孫秘書套近乎，便無話找話：“聽口音孫秘書也是江蘇人吧？”

孫秘書：“對不起，我是浙江吳興人。”

“失敬，失敬?！蹦菃胃本珠L站起來，“孫秘書原來和立夫先生、果夫先生是同鄉(xiāng)。我說怎么會帶有江蘇口音，吳興緊挨著江蘇，隔一個太湖而已。人杰地靈??！”

那孫秘書只得陪著站起來：“單副局長好學(xué)問?！?/p>

那單副局長：“見笑了。在中央黨部工作的才真有學(xué)問，沒有學(xué)問也進(jìn)不了全國黨員通訊局，就像咱們徐局長。陳部長寫了那么多書，多大學(xué)問的人啊，偏挑了徐局長做全國黨員聯(lián)絡(luò)處的主任，這可不是有一般學(xué)問的人可以勝任的。徐局長又這么看重孫秘書，孫秘書如果不見外，往后我還要多多向你請教?！?/p>

“單副局長言重了?！睂O秘書總是沒有表情，“剛才局長說了，他太累，洗完澡還得看材料。單副局長還有別的事嗎？”

這就是逐客了。那單副局長走近了一步，壓低了聲音：“有一個極重要的人，現(xiàn)在就想見局長。當(dāng)然見不見還得局長自己愿意。請孫秘書請示一下局長?！?/p>

孫秘書看著他：“什么極重要的人？”

單副局長：“馬漢山?！?/p>

孫秘書不但總是沒有表情，而且有時還讓人感到什么事也不知道：“請問馬漢山是什么人？”

單副局長便費琢磨了，跟著徐局長和五人調(diào)查小組來北平查案的秘書怎會不知道馬漢山是什么人？想了想就當(dāng)他不知道，答道：“本職是北平市民政局局長，4月成立了北平民食調(diào)配委員會又兼了副主任。這個人可對局長了解北平的情況大有幫助?！?/p>

孫秘書沉默了，聽見里面的水聲沒了，又聽見輕輕的腳步聲從衛(wèi)生間走到了起居室，估計徐鐵英的澡洗完了。

孫秘書還是沒有表態(tài)，只望著那單副局長。

單副局長有些急了：“愿不愿意見，還得拜托孫秘書去請示一下?！?/p>

孫秘書估計徐鐵英換好了衣服，這才答道：“我去問一聲吧?！北阆蚱溜L(fēng)里面走去。

那單副局長看樣子有踱步的習(xí)慣，屏風(fēng)外面積也不大，他也左兩步右兩步踱了起來。

好在孫秘書去得不久就出來了。

“如何？”單副局長立刻問道。

孫秘書：“局長說，如果是交代民食調(diào)配委員會的案子，他可以見一下?！?/p>

那單副局長立刻答道：“當(dāng)然是要匯報案子情況的。”

孫秘書：“那就煩請單副局長領(lǐng)他來吧。”

“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兩個字，謝謝了。”那單副局長語無倫次地立刻走了出去。

一直沒有表情的那個孫秘書僵僵地笑了。

——“謝謝了”明明是三個字，那單副局長怎么說是兩個字？這個北平官場真是好費思量。

其實也沒有什么好費思量的，大炮一響，黃金萬兩。蔣委員長要打仗，正是他們這些人趁亂發(fā)財?shù)暮脮r機。這一亂，就把好些人的腦子甚至語言都弄亂了?！爸x謝了”兩個字說完還沒有兩分鐘，那單副局長便領(lǐng)著馬漢山來了。顯然早就將那人安排在自己那間副局長辦公室候著了。

“徐兄！鐵英兄！”那馬漢山一進(jìn)了門便像到了自己家里，隔著屏風(fēng)人還未見喊得便親熱無比。

“請留步?！蹦菍O秘書在屏風(fēng)前橫著身子擋住了馬漢山。

“是孫秘書吧？”馬漢山掉轉(zhuǎn)頭問單副局長。

那單副局長早就被他進(jìn)門那兩嗓子喊得溜走了。

馬漢山就像一切都是行云流水，頭又轉(zhuǎn)過來，笑望著孫秘書：“孫老弟，早就聽說你的英名了。你不知道，在重慶的時候我和你們局長除了沒共穿一條褲子，衣服都是共著穿的?！?/p>

孫秘書仍然擋著他：“是不是馬漢山局長？”

馬漢山：“是呀，就是鄙人。”

孫秘書手一伸：“請坐?！?/p>

“你們局長呢？”馬漢山仍然不肯候坐，頭還試圖向屏風(fēng)里面張望。

孫秘書這時拉下了臉：“馬局長，我們在南京黨員通訊局就有規(guī)定，見長官必須通報。請你不要讓我為難?！?/p>

馬漢山這才慢慢收了那股熱絡(luò)勁，站在那里退也不是進(jìn)也不是。腦子里大約又想起了正月初一算命先生說的“流年不利”。

“小孫呀?！毙扈F英的聲音在屏風(fēng)那邊傳來了。

“局長。”孫秘書立刻答道。

“是馬局長到了嗎？”徐鐵英在屏風(fēng)那邊問道。

孫秘書：“是的。局長?！?/p>

“讓他進(jìn)來吧。”徐鐵英的聲音不算冷，但絕對稱不上熱。

馬漢山的腿早就想邁了，這時卻一停，心里想，你是局長，我也是局長，居然連個“請”字都沒有?？礃幼咏裉爝B這一關(guān)都沒有想象的好過。

“馬局長請吧?！睂O秘書倒是用了個“請”字。

可馬漢山走進(jìn)去時已經(jīng)沒了剛才那股勁。

孫秘書拿著一卷案宗一支筆走出了門，順手把門帶上了，在門外的會議桌前坐下，一邊工作，一邊守著門。

轉(zhuǎn)過屏風(fēng)，馬漢山又覺得頭上出太陽了。

剛洗完澡的徐鐵英容光煥發(fā)，微微含笑，右手有力地伸了過來：“渝城一別，轉(zhuǎn)眼三載了?！?/p>

馬漢山立刻把手伸了過去，徐鐵英握住他的手還有力地晃了幾下：“請坐，坐下聊。”馬漢山突然覺得十分感動，站在那里眼中真有了幾點淚星：“鐵英兄，你要是再不來，兄弟我也不想干了。這黨國的事真是沒法干了。”

徐鐵英見他動情，當(dāng)然要安慰：“忘記八年抗戰(zhàn)我們在重慶說過的話了？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嘛。坐，坐下聊?！?/p>

兩人在單人沙發(fā)上隔著一個茶幾坐下了。

“喝茶?！毙扈F英推了一下馬漢山面前的蓋碗茶杯。

竟然連茶也早就給自己沏好了，馬漢山端起那杯茶揭開蓋子就是一大口。

“燙！”徐鐵英打招呼時馬漢山已經(jīng)被燙到了。

“沒事。”馬漢山放下了茶杯蓋好蓋子，再不繞彎，“7月5號那場事就是共黨的陰謀！開始是一萬多東北學(xué)生包圍了市參議會，接著是北平各大學(xué)又來了好幾萬學(xué)生，擺明了就是要造反。后來干脆連參議長的房子都砸了。也就殺了九個人，我們的警察弟兄也死了兩個人。抓也只抓了他們幾百人，政府已經(jīng)夠忍讓了。怎么反倒要成立調(diào)查組，查我們民食調(diào)配委員會？真讓人想不通啊?！?/p>

“關(guān)鍵問題不是出在7月5號那天吧？”徐鐵英緊望著馬漢山，“北平市參議會怎么會拿出那么一個提案，東北十六所大學(xué)的學(xué)生進(jìn)北平是通過教育部同意的嘛。民食調(diào)配委員會再缺糧也不缺這一萬多人的糧，每人每月也就十五斤嘛。你們怎么鬧那么大虧空？”

馬漢山咽了口唾沫，站起來，想看一看說話安不安全。

徐鐵英：“說吧，還沒有人敢在這里裝竊聽。”

馬漢山又坐了回去，壓低了聲音：“對您我什么都說。要是什么都按財政部、民政部、社會部規(guī)定的發(fā)放糧食物資，我們一個人的糧都不會缺他?？墒秦斦繐艿哪屈c錢，加上美國援助的美元，都指定我們要向那幾家公司進(jìn)糧。缺斤短兩我就不說了，錢匯過去，整船的糧干脆運都不運來。向他們查問，說是船被海浪打翻了。徐兄，你說我們找誰說去？”

“是太不像話！”徐鐵英鐵著臉接了一句。

“他們這么黑，鍋炭灰全抹在我們臉上！”馬漢山十分激動，那張臉本就黑，說到這里臉上流的汗都是黑的了。

徐鐵英望著他那張黑臉忍不住想笑，起身去開臺扇：“不要激動，先靜下來涼快涼快?！?/p>

臺扇的風(fēng)吹來，馬漢山安靜了不少。

徐鐵英又坐了回來：“接著說，慢慢說?！?/p>

馬漢山又端起茶杯，這回先吹了幾口才喝了一口，說道：“現(xiàn)在是他們那幾家比黨國都要大了。比方進(jìn)貨，我在調(diào)撥委員會的會議上也提了好幾次，糧食還有布匹能不能從我們中央黨部的幾家公司也進(jìn)一點兒，立馬就被他們堵回來了。鐵英兄，我不是當(dāng)著你面叫委屈，一個個都是國民黨員，怎么一提到為中央黨部做點事就好像都與自己無關(guān)了？”

徐鐵英立刻嚴(yán)肅了：“你們開會都有會議記錄嗎？”

馬漢山：“放心。只要心里有黨，這一點我還是知道做的。每次會議我都復(fù)制了一份記錄。”

徐鐵英：“那就好。他們這些人要是連黨產(chǎn)都想全變成私產(chǎn)，那就是自絕于黨！”馬漢山把身子湊了過去：“這年頭也不是說誰都不要養(yǎng)家糊口，但總得有個比例。

跟共軍打仗是大頭，黨部的開銷是中頭，個人得個小頭也是人之常情。我在會上就曾經(jīng)提出過‘六三一’的方案，國產(chǎn)是六，黨產(chǎn)是三，私產(chǎn)拿一。他們也不附議，也不反對，可做起來就全亂了。鐵英兄，現(xiàn)成的有個數(shù)字我今天必須告訴你。因為這個數(shù)字就牽涉到北平市警察局?！?/p>

徐鐵英非常嚴(yán)肅了，定定地望著馬漢山。

馬漢山：“你知道你的前任在那幾家公司拿多少股份嗎？”

徐鐵英：“多少？”

馬漢山伸出了四根手指頭：“4％呀！”

徐鐵英沒有表情，在等他說下去。

馬漢山：“臨走時他還跟我們打招呼，要把這4％的股份轉(zhuǎn)到上海那邊去，被我硬頂住了。鐵英兄，你初來乍到，北平警察局這么多弟兄要聽你的指揮沖鋒陷陣，這4％被他一個人拿走，北平的軍警部門還要不要活了？”

徐鐵英點了點頭，突然話題一轉(zhuǎn)：“問你句話，是弟兄，你就如實告訴我?！?/p>

馬漢山：“對你老兄我還能說假話嗎？”

徐鐵英：“所有的賬是不是都在中央銀行北平分行走的？”

馬漢山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點了頭。

徐鐵英：“北平分行在里面有截留嗎？”

馬漢山：“據(jù)我所知，方行長還是識大體的，只是為方方面面走賬，他們也不想在這里面賺錢?！?/p>

徐鐵英：“是方行長親自管賬？”

馬漢山下意識望了一眼窗外：“方行長何許人也，他躲在背后，賬都是他那個副手崔中石在管?！?/p>

徐鐵英：“崔中石這個人怎么樣？”

馬漢山：“精明！干事還能兌現(xiàn)！”

徐鐵英慢慢點著頭，站起來：“不要急，什么事都要慢慢來。你也不要在我這里待久了。還有一點，所有的事，對別人都不要說。只要你不說，我就能幫你。”

馬漢山也站起來，伸過手去抓住了徐鐵英的手：“兄弟明白?！?/p>

徐鐵英也就把馬漢山送到會議室門口，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才走了回來。

孫秘書已經(jīng)在局長辦公室門口把門推開了，候在那里。

徐鐵英站在門邊對他輕聲說道：“安排靠得住的人，明天到火車站，看見崔副主任下車就立刻報告我。”

孫秘書：“是?！?/p>

已經(jīng)是7月7日晚上九點，崔中石坐的那列火車到德州車站了。德州算是大站，停車十分鐘。

崔中石坐在硬臥的下鋪，望著窗外的站臺，燈光昏暗，上車的人也不多。

一個中年乘客提著一只皮箱在崔中石對面的臥鋪前站住了，拿著自己的車牌看了看號碼，又對著臥鋪上的鐵牌看了看號碼，像是眼神不太好，便向崔中石問道：“請問先生，這個鋪位是七號下鋪嗎？”

崔中石望向了那乘客：“是七號?！?/p>

那乘客好像有些啰唆，還是不放心：“先生你是六號嗎？”

崔中石：“我是六號?！?/p>

那乘客這才好像放心了，把皮箱擱上了行李架，又拿著一把鎖柄特長的鎖套在皮箱把手和行李架的鐵欄桿上鎖了，這才坐在七號下鋪的鋪位上。接著又從手提包里拿出了一份當(dāng)日的《大公報》放在桌幾上。

“今日的《大公報》，先生你喜歡可以看。”那乘客像是啰唆又像是熱情。

崔中石：“一開車就關(guān)燈了。謝謝。”說著不再看他，又望向了窗外。

就在離他們六號、七號鋪位不遠(yuǎn)的十一號、十二號鋪，有一雙眼在過道窗前，假裝看報，正在盯著崔中石這邊。

這雙眼，就是在金陵飯店209號房間竊聽記錄那個青年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