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步亭每次出門都是同樣的規(guī)矩,一個人拎著包,獨自從洋樓走到前院大門,然后是看門的護衛(wèi)輕輕地把門開了,他靜靜地走出去,小車早就在門外等著了。
今天規(guī)矩變了,不是方步亭有新的招呼,而是從謝培東開始,到昨天才搬回來的程小云,還有今天依然在家陪著他的方孟韋,三個人都跟著他走出了洋樓,只是靜靜地跟著。
走到前院的一半,方步亭似乎才察覺到他們都在身后跟著,站住了,慢慢回頭:“都跟著干什么?”
真是不知從何說起,三個人開始都沒有說話。
還是謝培東先開口了:“行長,我陪你去。他們問什么你都不要說話,我來說?!?/p>
方步亭眼中是那種習(xí)慣了的信賴,卻搖了搖頭:“你就不要牽進去了。對付這幾個人我還不至于要人護駕?!?/p>
“行長,還是讓姑爹跟著去吧。”程小云當(dāng)著人也一直稱方步亭行長,稱謝培東姑爹,“不是說怕那五個人,有姑爹在,孟敖會聽話些?!?/p>
方步亭的臉陰沉下來了:“注意你的身份。什么時候允許你插嘴我的公事了?”話是對著程小云說的,目光卻在注意方孟韋的反應(yīng)。
方孟韋這才開口說話了:“爹,您到那里以后,不要跟他們說那么多。我現(xiàn)在就去北平電話局,看著他們把顧先生家里的越洋電話接通了,您到時候直接跟顧大使通話就是?!?/p>
方步亭的臉舒展了好些,是對這個小兒子的孝順,也是對這個小兒子每逢大事精明的一種欣慰,可很快又嚴肅了面容,轉(zhuǎn)對謝培東:“辛幼安那句詞是怎么說的?‘生子當(dāng)如孫仲謀’,是吧?”這句話是夸獎,但顯然夸獎得有點過頭。方步亭隨時都在警惕,讓兒子不要過分得意張揚。
謝培東十分默契:“行長,不要這樣夸他。孟韋還當(dāng)不起這句話。”
方孟韋知道父親此時的心情,也知道父親說這句話的心思,向姑爹掠過一絲感激的目光:“爹,姑爹。我先去了?!贝蟛较蜷T外走去。
方步亭這才又徐徐向大門走去。謝培東跟著。
程小云卻站在原地。
方步亭又停住了,回頭望著程小云。
程小云只好走了過去。
方步亭不避諱謝培東,對她說道:“今后孟韋在身邊你少說話。我是為你好。”
“知道?!背绦≡频吐暣鸬?。
方步亭這才轉(zhuǎn)身大步向門外走去。
謝培東跟到門口大聲招呼:“去張自忠路顧大使宅邸。一路上注意行長的安全!”
“是?!币粋€司機、兩個便衣護從同聲答道。
方步亭上了車,司機和護從都上了車。
那輛小車平穩(wěn)地駛出了胡同。
謝培東和程小云一直看著小車轉(zhuǎn)了彎,二人不約而同地對望了一眼,都是擔(dān)心憂慮的眼神,默默地走進了大門。
北平顧維鈞宅邸五人小組會議室。
會議室里應(yīng)該是八個人,這時卻只坐著七個人。
曾可達那個副官的位子是空著的。
七個人都沉默著。
五人小組的成員都低著頭看文件,借以掩飾即將面臨的難堪局面。
方孟敖一改原來無所謂的神態(tài),雪茄也早就沒抽了,像坐在戰(zhàn)斗機里,目光定定地只望著前方。
馬漢山卻在吸煙了,前一支還沒有吸完,后一支又對著煙蒂吸燃了。
“報告!”門外傳來了曾可達副官的聲音。
五人小組成員都抬起了頭。
馬漢山手里的煙也停在那里。
只有方孟敖一動不動,還是原來那個姿勢。
“方行長請到了!”副官接著在門外報道。
曾可達用軍人的姿態(tài)倏地站起來。
杜萬乘這才反應(yīng)過來,一邊站起,一邊對其他三人說道:“都起來吧。”
那三個人當(dāng)然都跟著站起。
——這是五人小組對來人表示極大的尊敬和禮貌。
馬漢山心里別扭極了,他當(dāng)然不敢不跟著站起,心里卻忍不住嘀咕,同樣是調(diào)查詢問,對方步亭的態(tài)度與對自己有天壤之別,不禁向方孟敖望去。
同時望向方孟敖的還有曾可達,見方孟敖還是一個人端坐在那里,便低聲說道:“方大隊長,請起立?!?/p>
方孟敖站起來。
那扇門竟推開得如此慢,不知是那副官過于小心,還是屋內(nèi)的人出現(xiàn)了幻覺,總之,那扇門好像過了很久才慢慢被推開。
會議室里從來沒見過方步亭的只有一人,那就是曾可達。會議室里十年沒見過方步亭的只有一人,那就是方孟敖。
曾可達像是兩只眼睛能夠同時分別看兩個人,一只眼睛在打量著出現(xiàn)于門口的方步亭,另一只眼睛在暗中觀察右邊的方孟敖。
方步亭在門外站著,雖已入暑,仍然衣冠楚楚。那扇門全推開了,他才取下頭上的禮帽,放在胸口,向室內(nèi)的所有人微微鞠了一躬。
又是曾可達,率先舉手還禮。
五人小組另外四人跟著彎腰還鞠躬禮。
曾可達斜眼望向方孟敖。
方步亭在門口也感覺到了站在左邊那個身穿飛行夾克的高大身影。
只有方孟敖依然直直地站著,眼望前方,沒有任何舉動。
曾可達目光復(fù)雜,兩只眼都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謙笑著向五人小組又彎腰還了一禮:“不敢當(dāng)?!甭绮竭M了會議室。
五人小組都站直了身子,在等方步亭入座。
坐哪里呢?
如果坐到馬漢山身邊,那便是被質(zhì)詢的位子。
可也不能坐到別處。
方步亭絲毫沒有讓五人小組為難,徑直走到馬漢山身邊。
馬漢山這時倒是眼明手快,立刻挪開了身邊那把椅子,讓方步亭好靠近桌邊,待方步亭站好,他才將椅子移正了,好讓方步亭坐下。
杜萬乘:“方行長委屈,請坐。”
方步亭坐下了,五人小組這才坐下。
方孟敖仍然目視前方,跟著坐下。
馬漢山是最后一個,也跟著坐下了。
王賁泉跟方步亭是最直接的關(guān)系,因此由他介紹:“在座諸位多數(shù)是方行長的老朋友??赡苤挥性讲煲郧皼]有見過,我介紹一下。方行長是美國哈佛的博士,長期就職于國民政府中央銀行,論起德高望重,宋先生、孔先生都是尊敬的。曾督察在國防部預(yù)備干部局任職,是總統(tǒng)都看重的青年將官?!?/p>
二人不得不正視了。
曾可達十分禮貌地:“久仰。”
方步亭十分得體地:“幸會。”
“方大隊長?!痹蛇_突然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又以軍人的姿態(tài)倏地站起來。
曾可達:“今天是會議,我必須介紹一下。方行長,令公子方孟敖現(xiàn)任國防部預(yù)備干部局駐北平經(jīng)濟稽查大隊兼青年航空服務(wù)大隊大隊長。”
奇怪的是,其他人的目光都在回避著,或望著文件,或望著別處。
方步亭的頭在慢慢向左邊移動,他必須要看這個兒子了。
在他一生的記憶里,這次頭的移動,比他在美國第一次見導(dǎo)師、回國后第一次見蔣介石都忐忑!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望向這個“逆子”時,迎接他的會是什么。
還有一雙眼在十分專注即將發(fā)生的十年一見,這就是曾可達。他沒有看方步亭,而是十分期待地望著方孟敖,目光中滿是那種希望兒子認父親的善意期待。至于有幾分是真誠,有幾分是觀察,此時連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
方步亭終于正面望見這個十年未見的兒子了!自己是坐著的,兒子是站著的,一米八幾的身軀本就偉岸,且是仰視,何況他的頭頂還高掛著國父的巨幅頭像!
方步亭的目光空了,在等著任何迎接他的結(jié)果。
砰的一下,是皮鞋后跟相碰的聲音,由于室內(nèi)太靜,這一碰便很響!
所有回避的目光都下意識地同時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剛才沒有敬禮,這時竟十分標準地將右手舉向帽檐,敬禮的方向卻是他的正前方!
所有的目光都定在他的身上。
方孟敖突然向右呈四十五度轉(zhuǎn)身,敬禮的身軀正面對向了方步亭。
于是,所有的目光又都轉(zhuǎn)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剛才還空空的眼神有了亮光,可也就是閃了一下,因為兒子的目光只是望著自己頭頂?shù)姆较颉?/p>
是站起來,還是坐著不動?
方步亭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里,說道:“請坐下吧?!?/p>
方孟敖的手標準地放下了,移正了身子,坐了下去。
在座的所有人提著的心其實都沒有放下去。特赦方孟敖、重用方孟敖的背景或多或少大家都知道。黨國的事從來都不會公事公辦,但公事私辦時總離不開兩個字,那就是恩怨。有恩的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有怨的那便是小事鬧大,甚至是無事鬧有。像今天這樣利用兒子來打父親,好像大家都還沒經(jīng)歷過。這是一個強烈的信號,年青的一派要對老朽們下狠手了。
數(shù)杜萬乘的年齡身份最為尷尬,四十左右,老的靠不上,少的又不是。一定要歸類,當(dāng)屬中年有學(xué)識的清流一派,對貪腐十分憎惡,搞斗爭又無膽魄?,F(xiàn)在又輪到他主持會議了,想了想,只好說道:“方行長,請您來的意思,我們不說您也應(yīng)該知道?!呶鍖W(xué)潮’國府十分重視,說法也有很多。問題是,盟國發(fā)了照會,很多議員也在國會提出了質(zhì)詢。國家財政現(xiàn)在十分困難,軍事物資的供應(yīng)已是捉襟見肘,民生物資也都壓到了最低預(yù)算,如果這中間還出現(xiàn)貪腐走私,財政部這個家根本就沒法當(dāng)了。北平市民食調(diào)配委員會的民生物資,財政部都是嚴格按照預(yù)算撥款購買的。為什么總是實物和賬目出現(xiàn)這么大的差距?東北十六所大學(xué)一萬五千多學(xué)生搬遷北平,是7月份教育部向財政部正式報的預(yù)算,財政部撥了款的嘛。為什么會出現(xiàn)7月4日北平參議會遣散東北學(xué)生的提案?央行北平分行管著民食調(diào)配委員會的賬,中央的錢款是不是劃到了北平,北平分行是不是把錢款劃到了民食調(diào)配委員會?如果錢款都到位了,那么央行北平分行便沒有任何責(zé)任?我們請方行長來,主要是問清楚這件事?!?/p>
杜萬乘不諳政治,算起經(jīng)濟賬來還是條分縷析而且深中肯綮的,這樣的問話方步亭必須回答。
五人小組其他四人這時都埋著頭,一致裝著看文件,等著方步亭回答。
方步亭慢慢回答了:“中央財政部的代表來了,央行總部的代表也來了。我能不能冒昧先問一句,杜總稽查剛才問的錢款是不是劃到了北平分行,這個錢款指的是美元,還是法幣?”
杜萬乘被他一句就問倒了,因為調(diào)撥現(xiàn)金從來都是中央銀行,財政部哪能知道?只好望向了王賁泉。
王賁泉回答了:“美國援華代表團7月3日才跟國府簽的《援華法案》。至于法案里同意援助我們多少美元,目前尚屬國家機密,本人不能在此泄露。但也可以跟諸位露個風(fēng),美國答應(yīng)的援華美金,三分之二是軍事援助,三分之一才是民生物資援助。有多少,能管多大的事姑且不說。那些錢現(xiàn)在還只是字,只是寫在兩國法案協(xié)議上的字,不是錢。要是說到法幣,我想財政部比我們更清楚,就是調(diào)動所有的飛機火車運送,也買不到物資。我?guī)头叫虚L說一句話吧,銀行是需要儲備金的。金庫里沒有黃金,美元也都還在美國。愣要把民食調(diào)配委員會物資購買調(diào)撥發(fā)放的事情往央行身上扯,往北平分行扯……方行長,你可以向央行總部寫辭呈,我?guī)湍闳マo掉這個行長。免得替人背黑鍋。”
這哪像中央派的調(diào)查小組成員說的話,不站在五人小組一邊,反站在被調(diào)查質(zhì)詢的人一邊,這場第一次會議看樣子已經(jīng)開不下去了。
可有一個人不干了,那便是馬臨深,他是中央民食調(diào)配委員會的副主任,鬧出這么大的事,中央銀行推得一干二凈,那責(zé)任就全是民食調(diào)配委員會的了。
馬臨深立刻站了起來:“王主任這個話說的都是實情,本人沒有意見。只是想問一句,中央和北平民食調(diào)配委員會是4月成立的,組成人員是社會部、民政部和各市的社會局民政局。社會部、民政部也不印鈔票,更不能生產(chǎn)糧食物資,央行不撥款、國府不調(diào)物資,民食調(diào)配委員會拿什么去購買物資,調(diào)撥發(fā)放物資?這一點不說清楚,馬局長,我也贊成你寫辭呈,幫你辭去北平市民食調(diào)配委員會副主任的職務(wù)。也免得替人背黑鍋。”
馬漢山立刻站起來,向馬臨深深深地作了一揖:“那就拜托了!最好是現(xiàn)在就讓我辭職。拜托,拜托馬主任。拜托諸位!”
這簡直就是耍賴了!
杜萬乘氣得臉色有些發(fā)白,推了一下眼鏡,說話也不利索了:“你們這是要挾五人小組……不對,是對抗國府聯(lián)席會議的決定!要是中央銀行的代表和中央民食調(diào)配委員會的代表都是這樣一個態(tài)度,本人現(xiàn)在就向王云五部長報告!”
王賁泉和馬臨深一人坐在一邊,竟幾乎同時做出同樣的動作,身子往后一靠,說出同樣兩個字:“請便?!?/p>
杜萬乘氣得嘴唇發(fā)顫:“電話!拿電話來!”
參加會議記錄的只有曾可達的副官一人,拿電話當(dāng)然是他的差事,這時他望向了曾可達。
曾可達示了個同意的眼神。
那副官立刻起身,電話就在他身后的茶幾上,捧起來,好在電話線還長,便拉著線把電話捧到了杜萬乘桌前。
由于是專線電話,因此需要搖柄。
杜萬乘站了起來,一手按著話筒,一手搖著接線話柄,因手還在顫抖,那柄搖得便不圓。
等到他拿起了話筒,準備命令接線的時候,一只手伸了過來,按住了話機。
是曾可達。他按著話機站了起來:“杜先生,給王部長打電話管用嗎?”
杜萬乘望著他。
曾可達語氣十分溫和:“把電話給我吧。”
杜萬乘竟十分順從,把話筒遞給了曾可達。
曾可達提起電話擺到自己面前,重新?lián)u柄,快捷干脆!
拿起了話筒,曾可達的語氣就像在前方指揮打仗:“我是國防部曾可達,立刻給我接通南京二號專線。立刻接通!”
王賁泉、馬臨深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彈簧般伸直了。
馬漢山也立刻變了臉色,剛才那副死豬不怕滾水燙的模樣立刻沒了。
一直不露聲色的是徐鐵英,這時也微怔了一下,目光望向方步亭。
方步亭原來是那個神態(tài),他們剛才吵架時也是那個神態(tài),現(xiàn)在還是那個神態(tài)。
跟他一樣的是他的兒子,方孟敖一直挺坐在那里,目視前方。
電話好像接通了。
杜萬乘斜抬著頭緊緊地望著等聽電話的曾可達,滿臉期盼。
“對,是我。我是曾可達。”曾可達身子挺得筆直,“是,能否請經(jīng)國局長立刻接電話?好,謝謝了?!?/p>
除了方步亭和方孟敖,其他人的目光或正視,或偷視,都在曾可達耳邊那個話筒上?!拔沂恰N疫€好。建豐同志您還好吧?”曾可達一臉虔誠,“是您說的這種情況。
中央銀行的代表王賁泉主任說‘七五案件’央行沒有任何責(zé)任,中央民食調(diào)配委員會代表馬臨深副主任說他們民食調(diào)配委員會也沒有任何責(zé)任?!?/p>
經(jīng)國局長顯然在對面說話了,曾可達專注地聽著,接著說道:“是。我立刻轉(zhuǎn)問?!闭f到這里話筒仍然拿在手里,望了一眼王賁泉,又轉(zhuǎn)望了一眼馬臨深:“經(jīng)國局長問你們,那是誰的責(zé)任?是不是他的責(zé)任?請二位現(xiàn)在就回話。”
馬臨深遠遠地望著王賁泉,王賁泉遠遠地望著馬臨深,兩個人誰都不說話,都不敢說話,都希望對方說話。
曾可達的目光盯住了馬臨深,把話筒向他那邊一伸:“這可是二號專線,還要經(jīng)國局長在那里等你們嗎?”
馬臨深不敢不回話了,身子趴在桌面上,隔著一個徐鐵英,又隔著一個杜萬乘,盡量把頭靠近話筒,費力大聲地說道:“請報告經(jīng)國局長,我絕對沒有說民食調(diào)配委員會沒有責(zé)任。我們會認真查……”
曾可達立刻把電話拿到耳邊,聽了經(jīng)國局長簡短的一句話:“是?!苯又言捦餐筮呂⑽⒁簧?。
王賁泉就坐在他身邊,便伸手想去拿電話。
曾可達的手緊緊地握住話筒:“說話就是?!?/p>
王賁泉只好把嘴湊向話筒:“經(jīng)國局長您好。是曾可達將軍誤會我們央行的意思了。鬧出這么大的事,央行總部當(dāng)然有責(zé)任,北平分行當(dāng)然有責(zé)任。我們一定認真調(diào)查,認真改進,平息事件?!?/p>
曾可達又把話筒拿到了自己耳邊:“是。”
曾可達望向了杜萬乘:“杜先生,經(jīng)國局長要跟你說話。”
杜萬乘已經(jīng)激動了好久,這時連忙接過電話:“非常感謝經(jīng)國局長。是,我在聽……好……完全同意……好,好,我這就叫他接電話。”
杜萬乘突然望向了方孟敖:“方大隊長,快過來,經(jīng)國局長表揚你了。你來接電話?!?/p>
這倒有點出乎意料,方孟敖站起身,卻并沒有走過來接電話的意思。
曾可達十分機敏,立刻主動捧起電話,又從杜萬乘手里接過話筒,拉著線快步走到了方孟敖面前,把話筒遞給了他。
方孟敖接過了話筒,卻不像前面那些人主動問好,而是靜靜地等聽,聽了兩句才答道:“是我們應(yīng)該做的。我們是軍人,軍人就應(yīng)該住在軍營里……”
也不知經(jīng)國局長在對面說了什么話,方孟敖竟沉默了。
站在旁邊的曾可達第一次急了:“心里怎么想的,就怎樣回答經(jīng)國局長。”
方孟敖這才答了一句:“我知道。公事和私事,我分得清楚。”答完這句把話筒還給了曾可達。
曾可達立刻把話筒湊到耳邊,另一只手提著話機一邊走回原位,一邊專注地聽著:“是。我讓杜總稽查宣布。建豐同志放心?!?/p>
走回原位,他一直聽到對方話筒掛了,才將話筒放回到話機上。望著杜萬乘:“杜總稽查,經(jīng)國局長說他的意思已經(jīng)告訴你了,請你向大家宣布?!?/p>
“好?!倍湃f乘現(xiàn)在已經(jīng)底氣十足,站了起來,“請都起來吧?!?/p>
會議室里的人都站起來,包括方步亭、馬漢山。
杜萬乘十分嚴肅:“兩條指示。第一條,在五人小組調(diào)查期間,允許任何被調(diào)查的人提出辭職,但辭職后立刻轉(zhuǎn)送中央特種刑事法庭立案,接受法庭的調(diào)查審訊!第二條,國防部預(yù)備干部局派駐北平的經(jīng)濟稽查大隊有權(quán)力調(diào)查民食調(diào)配委員會任何倉庫的物資,并有權(quán)力查核中央銀行北平分行賬目。調(diào)查結(jié)果直接向杜萬乘總稽查、曾可達督察匯報。北平市警察局徐鐵英局長需全力配合稽查大隊的調(diào)查行動。”
一片沉寂。
杜萬乘這時望向了馬漢山:“馬副主任、馬局長,你現(xiàn)在還需不需要拜托我們幫你辭職?”
馬漢山倒是出人意料地大聲回答:“我向五人小組檢討,本人說的是氣話,現(xiàn)在就收回。”
杜萬乘慢慢把目光望向了方步亭。
所有人都緊張起來,目光倒都還平和,一致望著方步亭。
只有一雙眼睛這時卻望向了杜萬乘,是方孟敖的眼!
杜萬乘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發(fā)現(xiàn)方孟敖的眼像鷹一樣,這樣望著自己是什么意思?曾可達飛快地察覺到了,立刻接言:“方行長剛才并沒有說辭職的話,我記得好像是王賁泉主任說的。是嗎?”
王賁泉這時必須立刻回話了:“是我說的。方行長確實沒有說過要辭職的話?!薄霸撧o職的時候我會提出辭職?!狈讲酵ば煨斓匕言掝}接過去,“但不是現(xiàn)在。
國家都到了這個時局,我提出辭職,不是對不起別人,是對不起我自己,對不起自己的良心?!闭f到這里他望向曾可達,“曾督察,能不能把電話借我一用?”
曾可達稍微猶豫了一下:“當(dāng)然可以?!蹦闷痣娫捀糇肋f了過去。
所有的人又都屏住了呼吸,剛才一通電話已經(jīng)弄得好些人驚魂未定。方步亭又要給誰打電話?
方步亭已經(jīng)搖通了電話:“顧大使嗎?維鈞兄,打攪了,我是方步亭啊。”
所有人都是一怔,誰也沒想到,方步亭這個電話竟是給這座宅邸的主人,現(xiàn)任駐美大使顧維鈞打的!
方步亭就像身邊沒有任何人:“你也知道了。是呀,這個時候是不應(yīng)該發(fā)生‘七五學(xué)潮’這樣的事件,給你在美國爭取美援又添了困難了??晌疫€得向你叫苦啊。物資供應(yīng)委員會那邊跟共軍打仗的軍援固然要保證,可這么多城市,這么多民眾都沒有飯吃了,尤其是北平。美援的民生物資再不到,前方不用打,后方就已經(jīng)敗了。拜托了,主要戰(zhàn)場都在北方,給北平多爭取一點兒吧。”
沒想到方步亭如此發(fā)自肺腑地說出了這一番話。所有的人都出乎意料,所有的人或多或少都動了容。
方孟敖也第一次把目光望向了父親。
方步亭好像只有那部電話存在:“謝謝了。我代表黨國所有的同人,代表北平兩百萬民眾謝謝了!代向嫂夫人問好!你們也多保重!Goodbye?。ㄔ僖姡。?/p>
方步亭放下了電話。
所有的人都望著他。
他卻望向了方孟敖:“方大隊長,民食調(diào)配委員會的賬目是北平分行在幫助走賬。具體負責(zé)的人是我的助手,北平分行金庫副主任崔中石。他今天下午回北平。歡迎你們隨時前來查賬?!?/p>
所有的人都不吭聲。
方孟敖這時已不再回避父親的目光。
兩雙十年不見的眼睛這時都望著對方。
方步亭點了下頭,結(jié)束了對望,轉(zhuǎn)望向杜萬乘:“杜總稽查,本人可以離開了嗎?”
杜萬乘有些倉促:“我們送您。來,大家都送送方行長?!?/p>
北平青年航空服務(wù)隊軍營。
有命令,不許出營。隊員們?nèi)跔I房里。
有的在看書。
有的在寫信。
有兩撥人在打撲克。
陳長武那一撥兒比較文明,輸了的在臉上貼紙條。陳長武那張臉已經(jīng)被紙條貼得只剩下兩只眼睛了。
郭晉陽那一撥兒不太像話,輸了的人是往身上背東西。軍營里也沒有別的東西,開始是背枕頭,再輸了便是加軍被。最慘的是那個平時不太吭聲的大個子邵元剛,腦子不太靈活,又被郭晉陽算計,身上已經(jīng)掛了三個枕頭和兩床軍被。
大暑的天,赤膊都熱,背著這么多枕頭軍被,那邵元剛汗如雨下,牌便打得更蒙了,一邊擦汗,一邊琢磨手里那把牌出還是不出。
只有郭晉陽,身上干干凈凈,顯然一把沒輸,這時站在床邊,一條腿還踏在床上,大聲催促:“邵元剛,你敢炸我的牌,就準備再加一床被子吧!”
靠門口看書寫信的兩個隊員立刻站起來,他們望見了隊長。
方孟敖手里提著一只沉甸甸的大紙箱進來了,向發(fā)現(xiàn)他的隊員做了個手勢,示意不要吭聲。
看書的隊員向他笑了一下,接過他的紙箱。
方孟敖輕輕走到郭晉陽背后,目光一掠,看清了他的牌,立刻走到邵元剛身后。
大家都看見他了,都準備收牌。
“接著打?!狈矫习讲粧叽蠹业呐d致,“邵元剛,把你的牌給我看一下?!?/p>
那邵元剛又把收攏的牌攤開了,給方孟敖看。
方孟敖望向郭晉陽:“郭晉陽,你剛才說什么來著?邵元剛敢炸你的牌又要加一床軍被?”
郭晉陽立刻氣餒了,聲調(diào)卻不低:“隊長,你已經(jīng)偷看我的牌了,這時候幫元剛勝之不武。”
方孟敖:“啰唆。元剛炸了他!”
邵元剛立刻將那一把牌炸了下去。
郭晉陽干脆把手里的牌往床上的牌里一合:“勝之不武!”
邵元剛可不管,立刻取下用繩索掛在身上的軍被往郭晉陽身上掛去。
郭晉陽跳開了:“你好意思贏這把牌!”
邵元剛是老實人,立刻不好意思掛被子了,望向方孟敖。
其他人早就不玩了,都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去掛上,掛上了我再給你們說道理?!?/p>
邵元剛這才又去掛了,郭晉陽也不再躲,掛了那床被。
方孟敖掃了一眼所有的人:“從今天起,我們該看牌的都要去看,是正大光明地看,不是什么偷看!對手從不講規(guī)矩,牌都是藏起來的,黑著打,你怎么贏?晉陽,不是說你。我說的是誰,大家明白沒有?”
所有隊員齊聲答道:“明白!”
“真明白嗎?”方孟敖問這句話時神情流露出了沉重。
隊員們都望著他。
方孟敖:“剛開的會,給我們派的任務(wù),既要查北平市民食調(diào)配委員會所有物資倉庫的賬,還要查央行北平分行的賬?!?/p>
聽到這里大家都偷偷地互相望著,央行北平分行的行長是隊長的父親,現(xiàn)在明確叫大家去查北平分行,隊長能去查嗎?陳長武一個眼色,大家都解下了身上的枕頭棉被,主動站到了一起,排成了兩行。
陳長武:“隊長,在南京的時候,曾督察可是叫我們查民食調(diào)配委員會的物資,還有就是讓我們負責(zé)運輸北平的民生物資。怎么又加上一條查銀行了?這個任務(wù)我們完成不了!”
“是?!惫鶗x陽立刻接言,“我們都是些開飛機的,查倉庫已經(jīng)夠嗆了,銀行的賬我們看都看不懂。怎么查?這個任務(wù)我們完成不了!”
所有的隊員齊聲應(yīng)和:“我們不接受這個任務(wù)!”
方孟敖望著大家,心里是感動的,臉上卻不能流露出來:“查倉庫還是查銀行都不是這幾天的事。我給大家?guī)砹艘粯訓(xùn)|西。晉陽,你是老西兒,祖上就是做生意的,交給你一個任務(wù),去把紙箱打開?!?/p>
郭晉陽揣著疑惑,走到紙箱前,解了繩扣,打開紙箱。
紙箱里摞排著一箱子的算盤!
“給大家每人發(fā)一把?!狈矫习酱舐曊f道,“郭晉陽是總教師,其余會打算盤的都做老師。會打的教不會打的,會算的教不會算的。加減乘除,三天都給我學(xué)會了!”
“三天我可學(xué)不會!”第一個叫苦的是那邵元剛。
“我們也學(xué)不了!”跟著好些隊員隨聲附和。
“學(xué)不會就掃營房,給別人洗衣服!”方孟敖說著向自己的單間走去。
大家都望著隊長的背影,第一次發(fā)現(xiàn)隊長走路沒有以前那陣雄風(fēng)了。隊員們又都互相望著,誰也沒有去拿紙箱里的算盤。
北平市民食調(diào)配委員會物資總庫的大門被好幾個人推著,沉重地開了。
“混賬王八蛋!通風(fēng)扇也不開,等著起火嗎?!”馬漢山一走進倉庫便破口大罵。
也不怪他,入暑的天,本就炎熱,倉庫里又堆滿了各類物資,進來后如入蒸籠,汗如雨下;剛受了一肚子的氣,一點就著,焉得不罵。
跟著進來的李科長、王科長被他罵了,回頭又去罵那些看倉庫的科員。
李科長:“你們這群混賬王八蛋!倉庫條例寫得清清楚楚,必須保證通風(fēng),誰關(guān)的通風(fēng)扇?!”
那王科長接言道:“全市都電力不足,接到通知,要控制用電……”
“報電費怎么都是滿的!王一行,我看你是窮瘋了!”馬漢山接著又罵,“哪個部門敢停物資倉庫的電?連電費都貪了,你就貪吧!貪回去把你全家都給電了!”
那王科長不知是心虛還是挨慣了罵,再不還口,轉(zhuǎn)對兩個科員:“祖宗,還不去把電開了?”
一個科員立刻跑去,推上電閘。
倉庫四周墻壁上方的通風(fēng)扇都轉(zhuǎn)了起來。
馬漢山恨恨地向里面走去。
李科長、王科長隔一段距離跟著。
“揚子公司那邊該進的一萬噸大米進庫了沒有?”馬漢山一邊走一邊問。李科長、王科長都不吭聲。
馬漢山倏地站住,倏地轉(zhuǎn)身,瞪圓了兩眼望著二人。
李科長只好回話:“馬局長您知道,揚子公司駐北平辦事處那道門我們都進不去。五天前就應(yīng)該進的貨,打了幾十通電話了,都是個小娘們兒接的,問她還不耐煩。我們也不敢催?!?/p>
“好,好?!瘪R漢山氣得喘氣,“方孟敖的大隊立刻就要來查倉庫了,一萬噸大米今天入不了庫,你們自己就等著被拉去挨槍子兒吧!”
“局長!”那個李科長又憋不住了,“錢我們付了,大米是他們沒送來,叫我們挨槍子兒,黨國也沒有這條法律吧?”
“還跟我說法律!”馬漢山近乎咆哮了,“李吾志,你個調(diào)撥科長那本爛賬經(jīng)得起法律檢查嗎?死不醒的家伙!”
罵了這一句,那個李吾志不敢接言了。
“電話在哪里?”馬漢山接著咆哮,“我打電話,你們趕快準備車輛,今晚把大米運來!”一邊嚷著,一邊自己便去找電話。
王科長囁嚅著接言道:“局長,倉庫的電話線給老鼠咬壞了……”
馬漢山氣得發(fā)顫,盯著他望了好一陣子,這回他不罵了,實在是覺得,這群混賬王八蛋罵了也是白罵,于是“呸”地一口濃痰吐在王科長腳前,大步走出了倉庫。
李科長、王科長對望了一眼,再也不跟去了。
從倉庫總庫走到自己的主任辦公室,馬漢山便一直在撥電話。
也不知撥了幾遍了,電話卻一直沒有人接,馬漢山便一直罵:“娘希匹的!揚子公司的人都死絕了!惹急了老子一份報告直接打給總統(tǒng),讓總統(tǒng)來罵娘。娘希匹的!”
正在罵著,那邊的電話突然通了,果然是個娘們兒:“你們是哪里呀?你們怎么知道我們的電話?你們知道我們這是哪里嗎?”
太牛皮哄哄了!馬漢山哪里還受得了,壓著火,學(xué)著對方的腔調(diào):“我們是北平市民食調(diào)配委員會!你們的電話是你們孔總經(jīng)理親口告訴我的!我知道你們那里是揚子公司北平辦事處!行了嗎?還不快去叫孔總接電話!”
對方那個娘們兒腔調(diào)沒有剛才高了,可也沒有低到哪里去:“我們孔總正在午休啦!北平市民食調(diào)配委員會那么多人,我知道你是哪個啦?我們孔總也不會隨便接人的電話啦?!?/p>
真是氣得要死,馬漢山提高了聲調(diào):“告訴你,立刻去告訴你們孔總,國府派來的五人調(diào)查小組沒有一個人在午休!國防部預(yù)備干部局稽查大隊立刻就要找你們了!明白嗎?”
對方那個娘們兒真是無藥可救:“什么五人調(diào)查小組?什么稽查大隊?他們向宋先生、孔先生報告過了嗎?就敢找我們?”
馬漢山一口氣憋住了,撫了撫胸口,把那口氣接上來,竭力用冷靜的口氣一字一字地說道:“我現(xiàn)在告訴你,派五人小組和稽查大隊來的人比宋先生、孔先生還大。還要我說嗎?”
對方似乎有些緊張了,可還是那副腔調(diào):“我怎么知道你說的話是真的還是假的?你到底是哪一個?”
馬漢山一字一頓:“馬、漢、山!你問他接不接我的電話!”
“馬漢山是個什么職務(wù)啦?”對方那個娘們兒顯然是個陪睡的,居然連馬漢山是誰也不知道。
馬漢山吼道:“馬漢山是北平市民食調(diào)配委員會副主任、北平市民政局局長,還兼過北平肅奸委員會主任委員!明白了嗎?再不去報,誤了事,你個娘們兒,就等著你們孔總收拾你吧!”
對方那個娘們兒這才低調(diào)了些:“我也不知道你是馬主任嘛,早點告訴我嘛。我去叫孔總了?!?/p>
接著就是擱電話的聲音,很響,沒有忙音,顯然沒掛,是擱在桌子上。
馬漢山掏出一塊手帕抹著汗,又端起桌上的那杯龍井,一口喝得只剩下了茶葉,在那里等著那個孔總。
話筒那邊好像有腳步聲了,馬漢山立刻把話筒貼緊在臉上。
從會議室回到自己的住室,曾可達也一直在接聽電話。
聽完后,曾可達低聲說道:“同意組織學(xué)生協(xié)助方大隊查賬。不要讓北大清華的學(xué)生參加,只組織燕大經(jīng)濟系的學(xué)生,一定不能失控??梢园才挪糠謻|北籍的學(xué)生……當(dāng)然,中間要有我們自己的人……同意。何小姐不要加入查賬的隊伍,還是讓她單獨與方接觸……好。向你的上級請示后,注意他們的反應(yīng)。他們?nèi)绻煌饩驼f明方一定有問題。立刻請示吧。”
燕京大學(xué)東門外文書店二樓。
“好。我立刻聯(lián)系。再向你詳細匯報?!痹谶@里與曾可達通電話的正是梁經(jīng)綸。
掛了這個電話,他想了想,又開始撥另外一組號碼。
電話顯然通了,對方卻無人接聽。梁經(jīng)綸眼中閃過一絲猜疑,等了片刻又重新?lián)苓@組號碼。
燕京大學(xué)圖書館善本藏書室,電話鈴在一聲聲響著。
嚴春明就坐在電話桌的對面,卻不接電話。
他的對面桌旁,逆鏡坐著一個人,一個中年人。
嚴春明望了一眼不斷響著的電話,又望向那個只能看見背影的人。
“接吧。”那背影說道,“在電話里不要答應(yīng)任何事。告訴他,你半個小時后去見他。有事當(dāng)面談?!?/p>
嚴春明拿起了電話:“梁教授啊。對不起,剛才一個教授要看一本善本書,我在跟他辦登記。你說吧?!?/p>
電話里傳來梁經(jīng)綸的聲音,很微弱,旁人聽不甚清楚。
嚴春明:“這件事很重要。這樣吧,半小時后我來找你。老地方。”說著掛斷了電話。
嚴春明臉色很凝重,又望向那個背影。
那背影低聲說道:“7月6號向你們傳達的精神,言猶在耳。為什么一點兒不聽?各個部門有各個部門的工作,就是要做那個青年航空服務(wù)隊的工作,也不該由你們來做。你們這是嚴重違反組織規(guī)定的行為!”
嚴春明低聲回話了:“劉部長,我們只是有這個建議,目前還并未開展任何工作。上面要是不同意,我這就阻止他。”
“還只是建議嗎?”那個背影的語氣嚴厲了,“何孝鈺已經(jīng)去接觸方孟敖了,你怎么阻止?突然又叫何孝鈺不去接觸了嗎?你們已經(jīng)讓組織很被動了。”
嚴春明低頭沉默了,突然又抬起頭:“我接受批評。但是請組織相信我們,相信梁教授。我們也是因為不愿意錯過有利于斗爭的機會。下面我們該怎么辦,請您指示?!?/p>
那背影也沉默了少頃:“沒有誰懷疑你們。方孟敖的青年服務(wù)隊背景非常復(fù)雜,更多的情況我們也不清楚。你去見他吧,只要是控制在學(xué)生外圍組織的范圍內(nèi),可以先進行接觸。記住了,不要把進步學(xué)生往火坑里推?!?/p>
嚴春明:“外圍組織的范圍怎么理解?請明確指示?!?/p>
那背影:“不要有黨內(nèi)的同志參加,不要有碰硬的舉動。保證這兩條,國民黨當(dāng)局就抓不到把柄,學(xué)生就不會造成無謂的犧牲?!?/p>
嚴春明:“我明白了。向經(jīng)綸同志傳達以后,我再跟您聯(lián)系,向您匯報。”
那背影站起來:“不要找我了,我今天就要離開北平。今后的工作,組織上另外會派人跟你接頭。還有,一級向一級負責(zé)。你向我匯報的事,不要告訴經(jīng)綸同志?!?/p>
嚴春明也跟著站起來,臉上立刻浮出一絲委屈和憂慮:“組織上如果不信任我,我愿意接受審查?!?/p>
那背影:“你的思想最近很成問題。是不是越接近革命勝利越是對自己患得患失!中央的精神都給你們傳達了,好好工作,同時加強學(xué)習(xí)?!?/p>
嚴春明只得答道:“是?!?/p>
燕京大學(xué)東門外文書店二樓。
“組織上如果不信任我,我愿意立刻接受審查。”梁經(jīng)綸說的竟是嚴春明剛才說的同樣的話,只是加上了“立刻”二字,加重了語氣。
嚴春明立刻嚴肅道:“經(jīng)綸同志,組織上對你的工作是肯定的。但是,你的思想最近有些問題,越是接近革命勝利,越不能患得患失?!?/p>
梁經(jīng)綸沉默了,少頃又抬起了頭:“我接受批評,但我不承認自己有什么患得患失。如有憂患,也是對革命工作的憂患。北平是全中國的文化中心,進步青年向往革命、向往建立一個新中國,我們沒有理由阻擋他們的革命熱情!革命也不只是我們這些共產(chǎn)黨員的事,更不只是野戰(zhàn)軍的事。毛主席早就說過,革命是全體被壓迫被剝削的中國人民對帝國主義和國民黨反動派的自覺反抗!現(xiàn)在革命正處于人民和反動政權(quán)的決戰(zhàn)階段。我同意上級‘七六指示’精神??伞吡甘尽仓皇歉嬲]我們要注意斗爭策略,并沒有叫我們把群眾尤其是進步學(xué)生拒之于革命的門外。現(xiàn)在國民黨政權(quán)已經(jīng)在東北、華北和中原與我軍拉開了決戰(zhàn)的態(tài)勢??伤麄兊慕?jīng)濟已經(jīng)瀕臨全面崩潰,所依賴的主要是美國的援助。正因為害怕失去美援,害怕全國人民在城市掀起巨大的反對浪潮,他們才裝樣子派出一個什么五人調(diào)查小組到北平走過場。方孟敖的大隊就是我們可以利用的最好對象,如果能夠發(fā)動這個大隊對國民黨內(nèi)部的腐敗進行真正的清查,北平就能夠掀起一個新的革命高潮!這對我們野戰(zhàn)軍在前方與國民黨軍決戰(zhàn)是最有利的支援!春明同志,服從上級是我們地下工作鐵的紀律,這一點我懂。但是,作為每一個黨員都要獨立地真正地理解中央的精神。這一點毛主席就是我們的光輝典范。毛主席在每一次革命關(guān)鍵時刻都從來不相信教條主義,包括共產(chǎn)國際的瞎指揮。我以一個黨員的名義,再次鄭重地向組織建議,立刻組織一批外圍進步學(xué)生,主要是經(jīng)濟系的學(xué)生去幫助方孟敖大隊清查國民黨對民生物資的貪腐!害怕犯錯誤,失去了這個機會,讓國民黨利用什么五人小組欺騙全國人民,我們才是真正的患得患失!我的想法說完了,請春明同志做決定吧?!?/p>
嚴春明也激動了,站了起來,在不大的閱覽室內(nèi)來回踱步。
突然,他站住了:“把你的詳細想法都說出來。只要能對奪取全國革命的勝利做出我們的貢獻,犯了錯誤我承擔(dān)!用事實向組織證明,我們干革命從來沒有為了個人患得患失。”
梁經(jīng)綸十分感動:“我這就向你詳細匯報?!?/p>
北平市警察局局長辦公室外,那個孫秘書又坐到會議室靠辦公室門外的桌子前處理文牘了。
顯然徐鐵英又在辦公室秘密會見要緊的人物,商談要緊的事情了。
“鐵英兄!徐局長!”馬漢山又出現(xiàn)在這里,這回是真急了,沒有肉的那張黑臉上筋都暴了出來,“如果你都不相信我,我就只有破罐子破摔了!”
徐鐵英顯然沒有第一次在這里見他時那種熱情,中統(tǒng)的那張臉拉下來還是十分可怕的:“什么破罐子?怎么摔?摔給誰看?我倒真想看看?!?/p>
馬漢山本身就是軍統(tǒng),知道中統(tǒng)和軍統(tǒng)的人一旦撕破臉接下來就是你死我活,見徐鐵英這般模樣,哪敢真的摔什么罐子,跺了一下腳:“那這樣好嗎?你如果愿意,我就在這里借你的電話用一下,你親自聽聽揚子公司那個皇親國戚是什么嘴臉!”
徐鐵英:“什么叫皇親國戚?你這是在罵總統(tǒng)呢,還是罵夫人?馬局長,在黨國工作也好幾十年了,江湖上那一套最好收斂些。侯俊堂要是沒有在你們民食調(diào)配委員會占股份,他會調(diào)動國軍那么多飛機幫你們走私嗎?不要忘了,侯俊堂被送上斷頭臺,是本人查的案子!我把你當(dāng)朋友,你把我當(dāng)什么?當(dāng)時審侯俊堂時我就完全可以把你拉進案子里去!是不是要我把你當(dāng)時寫給我的信送給國防部預(yù)備干部局?”
馬漢山完全虛脫了,自己在沙發(fā)上坐了下去,自己拿起那杯茶一口喝了:“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這一輩子我再不叫你鐵英兄,從今往后你就是我的親爹,好不好?都跟你說了吧,侯俊堂在那幾家公司里一共占了20%的股份?!?/p>
說完馬漢山又端起杯子喝茶,卻沒有水了,他居然又端起了徐鐵英那杯茶一口喝了,然后便沉默在那里。
徐鐵英的臉色立刻緩和了——20%!他的腦子里浮現(xiàn)出崔中石在中統(tǒng)他的辦公室寫的那行字:
鉛筆,黨員通訊局的信箋紙,20%的那行字,破折號,然后是一個大大的“您”字!完全對上了!
徐鐵英站了起來,提起了暖水瓶,給馬漢山的杯子倒?jié)M了,卻沒有給自己的杯子續(xù)水——馬漢山那口黑牙,自己那杯茶是不能再喝了。
徐鐵英:“不是做老兄的說你,在黨國干事,總得有一兩個真朋友。誰管用了就把誰當(dāng)朋友,不管用了就把人當(dāng)草鞋,最后就光著腳吧。你現(xiàn)在能告訴我侯俊堂占有20%的股份,這就還是把我當(dāng)朋友。你不說,我就不知道他有這么多股份嗎?當(dāng)然,這也不全是侯俊堂一個人的股份?,F(xiàn)在侯俊堂死了,在他手下分股的那些空軍再也不敢來提股份的事??赡銈冞@20%股份總不能沒有交代吧?那可是死了一個中將,死了一個上校,還死了幾個國軍王牌飛行員剩下的。你們吞得下去嗎?現(xiàn)在說說,揚子公司那個什么孔總怎么說的?”
馬漢山:“確實是我剛才說的那樣,一萬噸大米現(xiàn)在還沒到位,侯俊堂的20%股份提也不提,他們真是太黑了!”
徐鐵英:“你怎么想?”
馬漢山:“徐兄,我現(xiàn)在腦子里全是空白,我能怎么想?總不成我把背后這些事都向杜萬乘和曾可達說出來吧?”
徐鐵英理解地點了點頭:“要怎樣才能讓那個孔總經(jīng)理有些懼怕,這你總應(yīng)該明白吧?”
馬漢山開始想:“他們當(dāng)然也不是什么也不怕。比方說中央銀行北平分行,所有的賬都是他們管著,可方行長也不會跟孔家作對呀。”
徐鐵英:“那就想辦法讓他們明白,在這件事上他們要是還這么黑,中央銀行北平分行就不會再給他們背黑鍋!兩個人,一個是崔中石,一個是方孟敖。你露個風(fēng)給孔家,再不識相,有這兩個人就夠他們好看的了?!?/p>
馬漢山:“可崔中石和方孟敖也不會聽我的呀?!?/p>
徐鐵英帶有一絲可憐地笑了一下:“當(dāng)然不會聽你的。我只叫你傳個話過去。這總做得到吧?”
馬漢山立刻站了起來:“我這就去?;熨~王八蛋的!剛才居然還在電話里罵我。老子反正沒有退路了,赤腳的不怕他穿鞋的!”
徐鐵英:“也犯不著置氣。你把話原原本本帶到就行。孫秘書!”
孫秘書推開門,從屏風(fēng)那邊出現(xiàn)了。
徐鐵英:“你立刻通知方孟韋副局長,南京到北平的那趟列車五點半就到站了。說我說的,你代表我,和方副局長一起去火車站接北平分行的崔副主任。”
“是?!睂O秘書立刻答道,“我這就去?!弊吡顺鋈?。
馬漢山這才恍然悟出了些什么,望著徐鐵英:“有底了!鐵英兄,揚子公司那邊我這就去攤牌!”大步走了出去。
徐鐵英的目光望向了那兩只茶杯,皺了下眉頭,兩手各用兩指輕輕夾著兩只茶杯,離身子遠遠的,向衛(wèi)生間走去。
方邸洋樓一樓客廳。
何孝鈺又被謝木蘭“拉”到方家來了。
多了一個程小云在陪著她們,方步亭坐在客廳里反而沒有昨天在謝木蘭房間那種慈祥自如。
謝培東仍然飄忽不定,張羅了一下茶水,又去廚房張羅蔡媽、王媽準備晚飯。
“小媽?!敝挥兄x木蘭能夠打破有些難堪的沉寂,“聽說你曾經(jīng)跟程硯秋先生學(xué)過程派,我爹還說您比那些上臺的唱得還好。怎么從來沒有聽您唱過?”
程小云應(yīng)付地笑了一下,慢慢望向了端坐的方步亭。
“是大爸不讓您唱?”謝木蘭一定要把氣氛挑起來,轉(zhuǎn)向方步亭,“大爸,是嗎?”
方步亭沒有表情,當(dāng)然也沒有回答她。
“程姨?!焙涡⑩暯友粤?,“我爸也很喜歡程派,您能不能教教我?”
說到這里,何孝鈺悄悄地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這時不能沒有態(tài)度了:“孝鈺要是有這個孝心,哪天我?guī)闳ヒ姵坛幥锵壬埶H自教你?!?/p>
“要拜程先生,方叔叔,我爸比您更容易?!焙涡⑩暭尤肓苏{(diào)和氣氛的行列,“我就是想拜程姨做老師,讓程姨教我。以后也免得我爸和您老叫我唱上海的那些老曲子。方叔叔不會不答應(yīng)吧?”
方步亭望著何孝鈺,目光很深,臉上帶著微笑:“你真要程姨教你,就把她接到你家里去,她一邊教你一邊學(xué),你爸聽了也高興。好吧?”
“我今天就想讓程姨教一段?!焙涡⑩曇幌蛭撵o,今天卻反常地活躍。
“今天不行了?!狈讲酵ふ玖似饋?,“孟韋馬上就要回了。還有崔副主任從南京回來立刻要向我談公事。木蘭,你陪孝鈺到園子里走走。叫你爸到我房間來,讓你小媽到廚房張羅晚飯?!?/p>
大家都站起來,目送著方步亭登上二樓的樓梯。
方邸洋樓二樓行長辦公室。
謝培東來了,方孟韋也不知何時回來了。二人都沒有坐,都站在方步亭那張大辦公桌前。
方步亭獨自坐在辦公椅上沉思著,慢慢抬起頭來:“培東,你說徐鐵英為什么要叫孟韋和他的秘書去接崔中石?”
謝培東:“一句話,醉翁之意不在酒?!?/p>
方步亭轉(zhuǎn)望向方孟韋:“明白你姑爹這句話的意思嗎?”
方孟韋:“姑爹干脆說明白些吧?!?/p>
謝培東望著方步亭。
方步亭示意他說下去。
謝培東:“一是為了黨產(chǎn),這是他必須完成的任務(wù),也是中央黨部派他來北平的主要目的。二嘛,這個時局誰不想退路?徐鐵英也缺錢花呀。”
方步亭立刻點了下頭。
“黨國遲早要亡在這些人手里!”方孟韋的意氣立刻冒了出來,“要是為了第一條我擋不住他。要是連他也想趁機來撈錢,我雖是副局長,還真不認他這個局長!”
方步亭深望著兒子:“不是錢的問題了。看起來徐鐵英還沒有懷疑崔中石。最關(guān)鍵我們得盡快弄清楚崔中石到底是不是共產(chǎn)黨。這才是身家性命攸關(guān)的事??!”
“孟韋,行長的話你聽明白沒有?”謝培東立刻提醒方孟韋。
方孟韋沉默著。
謝培東:“要沉住氣,千萬不要跟徐鐵英過不去。把崔副主任接回來,見面時你也一定要像平時一樣。他到底是不是共產(chǎn)黨,行長和我會搞清楚。”
“姑爹的話你記住了?”方步亭深以為然,緊望著兒子。
“我知道該怎么做?!狈矫享f答道,接著看了一眼手表,“五點了。爹,姑爹,我去火車站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