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冤家總相遇

美人溫雅(上下冊) 作者:林家成


就在她背心都給冷汗浸透時,那貴介郎君盯了她一眼后,轉(zhuǎn)身又走。而這一走,他就沒有停頓,不一會兒,三人便先后出了常府大門。

幾乎是一踏出常府大門,柳婧便雙腳一軟,要不是她知道現(xiàn)在還沒有脫離險境,只怕因為虛軟而癱倒在地了。

一輛馬車朝著那貴介郎君駛了過來,而那馬車的兩側,是八個全副武裝的銀甲衛(wèi),此刻,這些人都在看向他們的主人,等著他上馬車。

而大步上前,眼看就要跨上馬車的貴介郎君,這時想到了柳婧。

只見他踏上了馬車的那條腿收了回來。轉(zhuǎn)過身,他微瞇著雙眼,高高興興地看著貓著腰,正想悄無聲息地溜走的柳婧。

柳婧溜都溜出了四五步遠,陡然感覺到四下一靜,抬頭一看,卻見眾人都在盯著自己,再回頭一看,那貴介郎君正雙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四目相對,他伸出手指朝她勾了勾。

這動作,恁地輕??!

柳婧低下頭,強掩羞怒恐慌,慢步走到他身前。還不等她開口,貴介郎君已然居高臨下地問道:“家在哪里?”

???柳婧抬起頭來看向他。

對上她水漾雙眸,他淡淡問道:“問你呢,家住哪里?”

“在,在西郊楊樹莊……”

吞吞吐吐把家里住址說出來后,柳婧鼓起勇氣,低低求道:“我真與常勇一事無關,你……”還沒等她說完,一陣馬車駛動的聲音傳來。柳婧抬起頭來,正好對上那貴介郎君坐上馬車,拉上車簾的身影。

緊接著,車簾一垂,隔開了她的視線。一直到那馬車離去,柳婧才驚醒道:他放過我了!

這個事實,讓她一陣狂喜。為防夜長夢多,柳婧什么也來不及想,身子一轉(zhuǎn),拔腿就跑!

而她跑了幾十步后,從她身邊一沖而過的馬車中,一陣悶悶的笑聲流瀉而出。聽到自家郎君的笑聲,一銀甲衛(wèi)好奇地朝柳婧那逃難般的身影看了一眼,轉(zhuǎn)向他問道:“他是誰呀,居然能令郎君這么歡喜?”

這“歡喜”兩字一出,貴介郎君臉上的笑容便是一僵。他看著外面,聲音淡淡地說道:“歡喜?你說反了吧?”他冷冷地說道:“那人與我有仇……那仇太深,令我這六年里就沒有忘記過。我自小到大,受到的最大的羞辱,最刻骨的譏諷,便是來自于這人?!便y甲衛(wèi)驚道:“天下間,還有人這般膽大,敢羞辱譏諷于您?”

貴介郎君淡淡一笑:“是啊,天下便有這般膽大之人。最可恨的是,這人贏了,羞辱譏諷我之后,不等我反應過來,便一逃就是六年。她逃了也就罷了,可因那人之故,我從六年前,便……”他頓了頓,干脆不再說下去,而是問道,“你說這恨,深是不深?”

那銀甲衛(wèi)嘴拙,他傻呼呼地看著自家郎君,半天才愣愣地點頭道:“看來這仇是結得深?!?/p>

聽到這回答,貴介郎君瞇著眼睛一聲冷笑。

柳婧跑回自家大門外時,一時之間,恍如經(jīng)過了數(shù)月數(shù)年,直有隔世之感。

她扶著門框,一邊調(diào)著氣息,一邊讓自己的心恢復平靜。

理順呼吸后,她暗暗想道:改天一定得求求鬼神,別再讓我碰上那人了。

這一次,她其實還可以更鎮(zhèn)定一點??蛇@人給人的第一印象往往刻骨銘心。她本就一想到那黑衣首領便仿佛又回到那死亡將至的一刻。更何況,她再次遇上這人,恰好是這人在抄家收監(jiān)之時。

她一輩子都沒有經(jīng)歷過的恐懼、絕望和羞臊,算是在那人那里品味足了。她現(xiàn)在也不知道要如何避開這命中的魔障。想來想去,唯一的辦法只能是祭拜鬼神,請它們庇護自己遠離那人,庇護柳府早點回到昔日光景。

咬著牙扶著門框,讓自己完全冷靜后,柳婧大步回了家。

她一出現(xiàn)在家門口,三妹柳萱便撲了過來。柳婧連忙抱起來,小女孩摟著她的頸,咯咯笑道:“大兄,我要出去玩兒,母親說你許了我才能出去?!?/p>

她許了才能出去?

母親這是把家里的權力,正式移交給她了?

柳婧腰背一挺,鼓起剛才被那貴介郎君嚇得虛軟了的膽氣,摟緊妹妹,大步朝里走去。

轉(zhuǎn)眼間,她來到了柳母的房間里,看到還在刺繡的母親,柳婧把妹妹放在一側,跪在地上,輕聲說道:“母親,可以去看父親了?!?/p>

柳母抬起了昏花的眼。

她先是看了女兒一陣,過了一會兒,因過于疲憊,聲音啞澀地說道:“你說什么?母親沒有聽清?!?/p>

不等柳婧重復,她又道:“你說可以去看你父親了?你王叔跟母親說過了,那些獄卒都是伸手就要金,一般的鐵錢他們瞟也不瞟一眼……唉,這一家子不吃不喝,也應付不了那群老鼠啊?!?/p>

柳母自顧自地說了一通,剛低下頭去繡了兩針,突然明白過來。慢慢地,她澀聲說道:“婧兒,你弄到金了?”

柳婧點了點頭。

“你賺了多少?賺到了可以去看你父親的錢了?”見到柳婧點頭,她完全清醒過來,實在想不出女兒如何來錢的她臉一沉,“我柳府至今,沒有出過大奸大惡之徒!”

柳婧連忙叫道:“母親!”高聲喚了一句,令得柳母安靜下來后,柳婧認真地說道,“這金來路沒有問題。吳叔不是跟您說過嗎?上次我雇的那二十個浪蕩子,曾經(jīng)在各處人多口雜之地聽了四十天的是非閑話。我這金,便是因其中一則閑話賺來的?!?/p>

她走到自己的房間,把那冊子拿出來,把其中一項指給柳母看了后,耐心地說了自己到了常府后的交涉過程。不過在提到常府被查抄時,她只輕描淡寫地說道:“幸好那時女兒已經(jīng)離開常府了?!?/p>

柳母細細地又問了她幾句,心下相信了。她翻著那冊子,眉開眼笑地說道:“我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知道,這閑雜人等的口角是非中,居然也能生出金子來?!?/p>

柳婧笑了笑,從袖中拿出裝了一百兩金的盒子給柳母。

饒是柳母本已相信,可當她真正看到這一百金時,還是被那金光炫花了眼。要知道,她和這一大家子,日日夜夜做工,累得眼睛都睜不開,腰酸得動也動不了,一日所得,也不過三四枚鐵錢??伤斆髂芨傻呐畠阂怀鍪郑p輕松松便到手一百金。這是一百兩金子啊,這一百兩金,可以讓一大家子吃喝租房的用上兩三年,可以讓她見到她的夫君,可以讓那些獄卒善待她的夫君!

柳母想到激動處,不由得哽咽起來。她不想讓女兒看到自己失態(tài),便轉(zhuǎn)過臉用袖子拭著眼。

柳婧任由母親靜靜地哭泣著。

等到柳母的啜泣聲好不容易止息了,柳婧輕聲道:“母親,我們?nèi)ヒ姼赣H吧?!?/p>

“是,要見你父親,見你父親……”因太過激動,柳母已語無倫次。

因柳母太過激動,足用了近一個時辰,母女二人才打扮好,當然,柳婧還是那么一副男子模樣。而柳母則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裳。因為臉上有傷,她還特意戴了一頂紗帽。

說起衣裳,畢竟柳府也曾富貴過,所以柳母要穿華裳,家里還能找到兩件。至于柳婧,她自是穿著那租借來的男子華服。

一出府門,她又租了一輛馬車,這才帶著兩個仆人,趕向監(jiān)牢。

看著那出現(xiàn)在視野中的監(jiān)牢,一個仆人湊近柳婧低聲說道:“大郎,你說那些獄卒會不會看到我們穿得好,就使勁索要錢財?”

柳婧沉默了一會兒,輕聲回道:“或許會……不過我想,咱們光鮮體面了,他們就會心存忌憚,那樣父親的日子就會更好過些。反正見獄卒時,你們別說話,一切由我處理?!?/p>

不一會兒,地方到了。柳婧先走下馬車,然后,她扶著母親下了馬車。

正閑談著的幾個獄卒,在看到這家人走來時,都是瞬時睜大了眼。這些獄卒,在官吏中是下下等,他們升職的可能性不大,一個個挖空了心思鉆營的,便是怎么從犯人和犯人家屬身上多得一些銀兩。

因此,這些年來,他們早就養(yǎng)成了衣帽識人的功夫。

不過柳婧一家,畢竟曾經(jīng)富貴,柳婧和戴了紗帽的柳母緩步走來時,那風范十足十的。即便是幾個仆人,跟在柳父柳母身邊多年,也早歷練出來了。

幾個獄卒把她們看了又看,最后,一個獄卒忍不住迎了出來,問道:“幾位這是——”這小郎君和這戴紗帽的夫人看起來挺不一樣的,該不會是哪位貴人家的吧?

柳婧上前一步,溫和問道:“柳行舟可是關押于此處?”

竟是直呼自己父親的名字,要不是有交代在先,柳母等人都要側目了。

與獄卒相見時要有什么表情,要說什么話,柳婧在家中就暗暗預演過無數(shù)次。因此,她此刻的溫和,是一種隱在骨子里的居高臨下。

果然,越是這樣的溫和,越是讓人不敢輕忽,一獄卒馬上應道:“在?!?/p>

柳婧平和地說道:“我們想見一見他,行嗎?”

見他們交換眼神,柳婧從袖袋中掏出約十五兩,卻做成了金錁子形狀的黃金放在他們面前,“還請幾位通融通融?!闭Z氣依然簡短得近乎頤指氣使。

這種金錁子,正是富貴人家常用來打賞人的,粒小而圓,光澤十分好。

這派頭一出來,幾個獄卒的態(tài)度越發(fā)恭敬了。一年長者站出來笑呵呵地說道:“郎君有禮了。來,這邊請,這邊請。”

說罷,他帶頭領著柳婧等人,朝著后面的監(jiān)牢走去。通過陰暗的巷道,不一會兒,眾人便進了監(jiān)牢。剛一進去,一股臭味混合著潮濕霉爛的味道便充斥鼻端。

感覺到母親有點失態(tài),柳婧握了握她的手。

經(jīng)過一間間不是哀號便是靜得如死了一樣的牢房,不一會兒,那獄卒來到監(jiān)牢的后方處,他用鐵棍敲打著右側一監(jiān)牢叫道:“柳行舟!柳行舟!有人來看你了!”剛叫了兩聲,柳婧溫溫和和的聲音在后面響起:“這位閣下,能容我們與柳行舟單獨待一會兒嗎?”

那獄卒早被柳婧這傲慢的溫和給震住,聞言連連點頭,道:“可以,自是可以?!彼笛鄢蛑海抵朽止局纳矸?,磨磨蹭蹭地退了下去。

獄卒一走,柳母便撲到了鐵欄桿上,嘶啞地喚道:“行舟,行舟!”

在她的連連呼喚中,一個窩在角落,一動不動的人掙扎了幾下??吹剿D難地坐起,柳母放聲大哭,她嘶叫道:“行舟,你這是怎么啦?啊?”

柳父似乎腿已受傷,他扶著墻壁,試探地走出一步,才一動,他腿一軟,在柳母的尖叫聲中摔倒在地。柳婧低頭一看,只見父親的腿上血肉模糊,隱隱還可以聞到一股惡臭,似是受了外傷一直沒有治療過。

柳婧既然注意到了這點,柳母自然也是看到了。當下,她哭得更厲害了。

這時,柳父已轉(zhuǎn)過了頭,睜眼朝幾人看來。

饒是到了這個境地,柳父的頭發(fā)依然梳理得一絲不茍,他年近四十,看起來卻只有三十三四歲模樣。長相清俊文雅,眉目間帶著一股淡淡的憂郁,便是衣衫破爛,小腿流膿,可整個人從上到下都透露出一股清雅之氣。雖然人到中年,此刻的模樣更是憔悴滄桑至極,卻還能稱得上是美男子。

相比起柳父,正悲傷哭泣著的柳母,不但看起來老了十歲,臉還毀了,只論外表,比起柳父來何止天差地遠?

見到柳母,柳父啞著嗓子說道:“你來了?”朝著柳母笑了笑后,他的聲音虛弱無力,“別哭?!?/p>

他慢慢挪到了牢房門口后,轉(zhuǎn)頭看向另外幾人。

就在這時,一個水壺塞到了他手中。柳父一怔,他看向把水壺遞來的華服郎君,盯了一陣后,他瞪大了眼。

柳婧連忙壓著聲音說道:“父親,我是阿婧,我不想讓獄卒知道你我乃是父子。”

柳父當家多年,世事早已經(jīng)習慣,幾乎是女兒一開口,他馬上明白了她的用意。當下他點了點頭,慈愛地說道:“孩子,這次苦了你了?!?/p>

柳婧搖頭,她看向還在哭泣的母親,低聲說道:“也不知那些獄卒何時會催我們離開。大人,我們長話短說。”因左右兩側牢房里的人都在朝這邊盯著,所以柳婧索性連稱呼也變了。

女兒這話一出,柳父低嘆一聲,他神色復雜地看著這個女兒。想道,她這個女兒,自小就才智過于常人,被世人稱之為神童??上裁炊己?,偏偏是個女兒身……原本他還想著,要讓女兒當個普通婦人,他做父親的庇護她過一生??涩F(xiàn)在卻偏偏是他這個父親,要讓養(yǎng)在深閨的女兒出面承擔風雨。

柳婧前來時,把要向柳父詢問的話給整理了幾條寫在帛紙上。她先是問道:“大人,你那貨船上,可真有私鹽?”

柳父聞言搖了搖頭,他澀聲說道:“那日我們的船到了吳郡碼頭,剛剛停下,便有官兵前來,說是有人舉報說,有貨船偷運私鹽。我頭天晚上還清理過貨物,船上的人又都是自家仆人,便不以為然……哪知那些官兵剛查到閔府的船只時,突然越過眾船來查我的船。而他們一查,便在貨艙中搜到了五袋鹽。”

“當時出了這事,我心中知道,這是被人陷害了。在我被官兵帶走時,我注意到,同樣被帶走的仆人中,少了阿五和柳二?!?/p>

這阿五和柳二,都是柳府的老人兒,來到柳府至少也有三年,因都識字會數(shù)數(shù),很得柳父倚重。

聽到柳父說起這兩人,柳母等人都是大驚失色,一臉不敢置信的樣子。

“大人,你繼續(xù)說?!?/p>

柳父點了點頭,道:“后來我入了監(jiān)牢,聽人說長功他們給押到了礦山。阿婧,你回去后,首要之事便是去吳縣下河村去探一探阿五和柳二兩人。”

柳婧嗯了一聲,表示記住后,又問道:“大人,你可有仇家?當時除了你的船只,還有哪家給查到了私鹽?官府有漏過什么風聲沒有?”

柳婧一句一句地問下去,而柳父,也一句一句地細心回答。當柳婧把要問的問題都問完后,柳父也沒了力氣。他喘息了一會兒,挨著地面坐著??吹礁赣H縱是坐在這潮濕陰暗的地方,也是氣度高雅,仿佛坐的地方不是泥土爛草,而是華屋高堂。陡然地,柳婧心頭一絞。

不過她知道,自己不能脆弱,現(xiàn)在是父母依靠自己的時候,所以,她一定不能帶頭失態(tài)。在深吸了一口氣后,柳婧轉(zhuǎn)向母親,“我的話問完了,您與大人說說話吧?!闭f罷,她示意仆人跟自己走到一邊。

不過她剛提步,柳父便叫道:“阿婧?!?/p>

看著柳婧,柳父低聲說道:“孩子,剛才聽你說,有宮中的公公也來了吳郡這一帶?”他盯著柳婧,聲音放緩,“那些閹人向來不被儒生所喜。不管到了哪一步,你都不可到他們面前去申冤,免得卷入派系之爭,使得本有可能挽救之事,弄得再無余地?!?/p>

柳婧對父親一直是敬重的,等柳父說完,她二話不說便乖巧地點頭應道:“我知道了?!?/p>

柳父看到女兒聰明乖巧的樣子,眼中一紅。他伸出手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久久說不出話來。

這時,柳婧低聲問道:“大人,你這腿,是誰弄傷的?”

柳父疲憊地說道:“前陣子抓了很多人,我與那些浪蕩子給關在一起,爭持中被打傷了?!币姷搅貉壑械臏I光,他抬起頭輕輕說道,“孩子,真是難為你了?!?/p>

他有很多話想說,可所有的話到了嘴邊,只有這句“難為你了”。

柳婧連忙搖頭,走開一步,把位置讓給不停拭著淚的母親。

一家人說了不到一個時辰的話,便有獄卒過來趕人了。臨走時,柳母給柳父留下了一堆衣裳和一些吃食,柳婧則是掏出五十兩黃金放在眾獄卒面前,請他們幫忙照看一下柳父,并找一個大夫給他治腿傷。

她氣派足,拿出五十兩金時眼睛也不眨一下。眾獄卒心中不知她的底細,未免敬畏,當下一個個忙不迭連聲地應了,還一直把她送上了馬車。

柳母一上馬車,便默默地垂淚。柳婧知道母親心里難受,她自己此時也是心潮起伏,更何況,今天與父親說了這么多話,她要細細回憶一遍,多咀嚼幾道,也就沒有心情去安慰柳母。

柳婧等人一回屋,便讓仆人去還租來的馬車,就在柳婧想著自己身上的華服也應該歸還時,正好遇上了大步而來的吳叔。

見到吳叔,柳婧緊走幾步,她急聲問道:“叔,可有知道顧二郎的行蹤?”

吳叔搖了搖頭,苦澀地說道:“全無頭緒?!?/p>

這個回答其實在柳婧的意料當中。

見她沉吟,吳叔問道:“大人在獄中可好?”

柳婧簡要地把今天的見面說了一遍后,道:“吳叔,顧二郎怕是難以找到。還是我自己想辦法吧。這樣,你明天帶著家中的三個男仆趕去吳縣下河村,到阿五和柳二的老家去看看。記著,此行至關重要,你們一定要掩藏行跡,最好是扮成行腳商人悄悄地打聽,千萬不要驚動了阿五和柳二的家人?!?/p>

她想,如果真是這兩個人陷害自己父親,多半會以為,柳家無男丁撐著,早就被債主逼得家破人亡了,說不定正放心大膽地逍遙著呢。這種情況下,自家可不能打草驚蛇了。

吳叔重重點了點頭:“大郎放心?!?/p>

柳婧又交代他幾句后,示意吳叔先行離去??粗鴧鞘咫x開的背影,柳婧暗暗想道:從常勇那里得來的一百金,今天見一次父親就花去了六十五兩。這也就罷了,如果那些獄卒真善待父親,真給他找了大夫看傷也就罷了。如果那些人陰奉陽違,少不得又有一番計較。

想來想去,當務之急有兩件事:一件事已讓吳叔帶人去辦了,另一件事則是繼續(xù)掙錢。這一百兩金用不了幾日,她也再找不出第二個常勇那樣,可以讓她輕松得一筆錢的主。

自古以來官司之事最是費錢,她還需要很多很多的錢財啊。

這樣想著,柳婧急匆匆出了家門。

她現(xiàn)在去的地方是當鋪,她身上這身華服可都是租來的,現(xiàn)在應該還了。同時,她也得想一想,怎么才能賺到更多的錢。

眼看當鋪就要到了,剛把自己的青布外袍拿出來,拉下車簾準備脫去外面的那件華貴外袍時,突然,柳婧的目光一凝。

前方的一家玉器店中,小二正笑容可掬地迎進幾個青年人。走在中間的,是一個眉目俊美至極,一襲藍色布袍,做普通儒生打扮的青年——那青年,可不正是駭了她兩次的黑衣首領?

這人,她見了五次,一次是普通富家郎君,一次是黑衣首領,一次與兩個太監(jiān)巡察使一塊,一次是抄人家產(chǎn)的貴介郎君,這一次,他卻變成了一個儒生了——真是好笑,吳郡就這么大,他以為他換了一件衣裳,人家就以為他真是一個斯文儒雅的讀書人不成?呸,這個殺人魔王!

柳婧對這人畏懼太深,只好奇地看了一兩眼,便慌亂地把車簾給拉下,直到牛車駛到了當鋪面前,她才吁出一口長氣。

進了當鋪,柳婧把華服原封不動地奉還后,那當鋪的掌柜一邊送出來,一邊殷勤地說道:“郎君放心,那套衣裳小人給你留著,你要穿,隨時過來說一聲就可以了……”

掌柜的話還沒有說完,前方處,傳來一個極為優(yōu)美動聽的聲音:“什么衣裳給她留著?”

這話一出,掌柜的一怔,柳婧則是剎那間臉白如雪。

她不敢置信地抬起頭,木呆呆地看著那個倚在當鋪門口,正抱胸而立,溫柔地凝視著她的俊美男子。突然間,柳婧嗖的一聲,二話不說拔腿就沖!

她這個決定,做得非常干脆利落,簡直是毫不拖泥帶水。那個掌柜嘴里還在說著話呢,就見到寒暄的對象招呼也不打一聲,腿一提就如被人追魂一樣,從那俊美儒生面前掠過,狂奔而出,轉(zhuǎn)眼間那身影便消失在街道的人流中。當下,被這情景給搞蒙了的掌柜瞪大了眼,直傻瞪著那個遠遠逃出的身影久久回不過神來。

過了好一會兒,那掌柜才看向那同樣愕然著的絕美男子,傻傻地提醒道:“閣下,小郎君跑掉了?!?/p>

美男子收回因錯愕而微張的唇,不屑地冷笑道:“見也不敢見就逃?比起以前可差太遠了。”話是這樣說,他還是雙眼亮晶晶地一哼,“想逃?沒門兒!”說罷,他長腿一伸,追了出去。

一出當鋪,就是來來往往的人流,柳婧連自家的牛車也顧不得了,哪里人多,便朝哪里鉆去。如此狂奔一陣后,她抽空一回頭。嚯,站在那街道的中央,正蹙著眉昂著頭四下搜尋的,可不正是那魔王?

當下,她身子一矮,越發(fā)朝著人多的地方鉆去。

如此跌跌撞撞地跑了一陣后,柳婧再回頭時,終于沒有再看到那人,當下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放松之余,她人向墻壁一靠,彎著腰雙手撐著膝,大口大口地喘起氣來。

柳婧所站的地方,是街道旁的一家鋪面旁。這鋪面來往的人比較少,柳婧撐著膝喘了一陣后,感覺到額頭上汗水淋淋,連忙從袖袋中掏出一個手帕來。

她剛準備拭汗,猛然間,一輛馬車急馳而來,那馬車馳速甚快,吳郡昨天晚上又剛剛下過雨,車輪一沖,便帶得泥水濺起,使得柳婧的衣裳下擺上污了一大片。

陡然遭遇到這種變故,愛干凈的柳婧眉峰微蹙。那馬車也在沖出兩步后停了下來?!澳俏焕删砩辖o弄臟了呢?!边@聲音很熟悉,似乎是陽子遠的三妹的聲音。

她聲音剛落,另一個少女傲慢不屑地說道:“不過是個著布袍的窮酸儒生,給他幾枚鐵錢就是?!?/p>

“阿妍不可這樣說,儒生最重風骨,你這樣會讓他生氣的……”不等她說完,那傲慢少女冷笑道:“儒生最重風骨?你大兄好像也是儒生啊,他好像不重風骨啊,這不,上趕著把你送到我三哥哥房里做妾了?!边@話太過傷人,馬車中先是一啞,接著,一陣強自壓抑的哽咽聲從馬車中響起。

柳婧抬起頭來。透過大開的車簾,看到那個被嗆得低頭落淚的少女,可不正是陽子遠的三妹?

柳婧目光一轉(zhuǎn),看向陽小姑旁的另一個少女。

那少女正不耐煩之際,感覺到了柳婧的目光,便眼一橫喝道:“看什么看?窮酸……”幾乎是“窮酸”兩字才出,她才看清,自己罵著的,卻是一個俊美精致,眼如泉水般干凈的少年儒生。這儒生雖一身布衣,卻清姿秀骨。她不由得唇一抿,把剩下的話吞了下去。

正在這時,一輛馬車沖了過來,陽子遠充滿驚喜地叫道:“柳兄?小嵐?你們都在這里?”

陽子遠跳下了馬車。目光瞟過自家三妹和那同車的小姑后,他轉(zhuǎn)向柳婧笑道:“柳兄,咱們又遇上了,真是巧啊?!彼俎D(zhuǎn)向自家三妹和那個小姑,關切地問道,“阿妍,小嵐,你們與柳兄這是——”

柳婧見到陽子遠雖是在向自己問話,看著的卻是自家妹妹,那眼神中不無擔憂,便站在一旁沒有說話。

那阿妍瞪了陽子遠一眼,下巴一抬,傲慢地說道:“也沒什么,就是不小心濺了點泥在他身上?!彼阂恢负?,朝著陽子遠叫道,“陽家大哥,聽說你很會賺錢,這樣吧,你賠一點錢給這個儒生吧?!鞭D(zhuǎn)過頭,她朝馭夫叫道,“這里有人處理了,走吧走吧,還愣著干嗎?”

在她的叫聲中,那馭夫馬鞭一甩,馬車駛了開去。

目送著那馬車離去,陽子遠蹙起了眉。

他轉(zhuǎn)過頭看向柳婧時,卻發(fā)現(xiàn)她早就走開了。陽子遠連忙追了上去,客氣地說道:“柳兄,你這樣不要緊吧?”

柳婧停下腳步,溫文地回道:“濺點泥算什么?陽兄無須在意。”她朝陽子遠一揖,淡淡說道,“我還有事,就先告辭了?!?/p>

“柳兄!”陽子遠喊住她,蹙眉道,“柳兄可是對我有什么不滿?”

柳婧回過頭來,斯文溫潤地看著他,那清澈得像是會說話的眼睛中,明明白白地寫了一句“你明知故問”。

對上柳婧的眼神,陽子遠咳嗽一聲,他有點羞愧地說道:“柳兄責怪得對,在下先前是有點失禮了?!眹@了一口氣,他又道,“不瞞柳兄,我陽府舉家搬到吳郡,要不是舍妹嫁與了閔三郎,吳郡哪有我一家子的立足之地?再說,那閔三郎雖然有正室,可他長相俊朗,才華過人,又與洛陽的諸多世家郎君交好,是個手眼通天的人物。我三妹嫁給他,也不算辱沒了。”

聽著聽著,柳婧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剛才那位小姑,便是閔三郎的妹妹?”她的聲音溫雅隨意,“不知這吳郡,有幾個姓閔的大家族?”她突然記起來了,父親說過,出事那天,官府正要查閔府的船只,然后不知出了什么事,官府便跳過閔府,前來搜查父親的船。她不知道閔府與父親一案有沒有關系,可在歷陽四十多天的搜集消息中,她得到的最大的經(jīng)驗便是,不管看起來多么不起眼的小事,都有可能是關鍵所在。

聽到柳婧的問話,陽子遠一哂,他微笑著,有點得意地說道:“吳郡就只一個閔府!”說到這里,他盯向柳婧,在對上她那內(nèi)斂清雅的風姿,那清柳般柔軟修長的身段時,心神一動,提議道:“柳兄,我正受邀與妹夫他們一道用餐,你要不要去見見,也好結識結識?”

柳婧這六年來,被父母關在深閨中養(yǎng)性,倒真是把她的人磨得文靜而不喜與人交際了。此刻聽到陽子遠的提議,她下意識地便想拒絕。不過她馬上想道,既對姓閔的有了懷疑,一道見識見識也是必要的。

當下,她朝著陽子遠一禮,笑道:“那在下冒昧了?!?/p>

“哈哈,柳兄不必多禮。幸好柳兄這衣裳色深,擦一擦泥漬也就干凈了。時辰不早了,我們上車吧?!?/p>

說罷,他迎著柳婧,一同上了他的馬車。

陽子遠的馬車剛剛駛出這條街道,掀開車簾張望的柳婧,便看到前方出現(xiàn)了一人。只是一眼,她便嚇得手一痙攣,那車簾也刷地一下給拉了個嚴實。

她的動作陽子遠沒有留神,他正從另一個窗口看向外面。看著看著,陽子遠突然輕嘆一聲,喃喃說道:“如此人物,才稱得上世家子弟,雍容優(yōu)雅吧?”

柳婧順著他的目光一瞅,嚇得再次頭一縮。

陽子遠還在目送著那人,他神往地說道:“柳兄,這才是真正的貴介子弟!縱使一襲儒袍,也掩不去那張揚之氣,富貴之姿?!?/p>

這一次,他的感慨才落下,便聽到柳婧咬著牙冷笑道:“子曰,以貌識人,失之子羽?!?/p>

陽子遠自從識得柳婧以來,她說話總是斯斯文文,整個人也是內(nèi)斂的,甚至因為過于內(nèi)斂,而顯得有點懦和。他還是第一次聽到柳婧以這種譏嘲冷笑的語氣說話,不由得怔了怔。

對上陽子遠驚訝的目光,柳婧側過頭去。她看向晃蕩的車簾,咬牙想道:我都跑得這么遠了,那人居然還在追,還在找……

想到自己和他同在吳郡,而這吳郡只有這么大。猛然間,柳婧打了一個寒戰(zhàn)。

見柳婧扭過頭去不與自己說話,以為她在鬧脾氣的陽子遠笑了笑。他打開車壁,拿出一樽酒朝著柳婧晃了晃:“柳兄,要不要喝一杯?”

柳婧搖了搖頭,低聲道:“多謝,我不喝?!?/p>

陽子遠給自己斟上一盅酒后,隨口問道:“對了柳兄,你說過你父親入了獄的,現(xiàn)在那事怎么樣了?”

柳婧現(xiàn)在懷疑了閔府,哪會再跟他提這個。當下笑道:“家父一知交趕過來幫了忙,現(xiàn)在家父已經(jīng)出來了。”

“當真?”陽子遠笑呵呵地說道,“這可是大好事啊,柳兄,來,干一杯吧?!绷簱u了搖頭,道:“我真不喝?!?/p>

“柳兄這可不行啊,大丈夫在外面行走,豈能酒也不沾?”陽子遠說是這樣說,倒也不再勸,自顧自地斟了一點,慢慢品了起來。

不一會兒,馬車來到了一個酒家外。陽子遠帶著柳婧一邊朝二層閣樓走去,一邊說道:“柳兄可別小看了這酒家,它位于吳郡最繁華的幾條街道的交匯處,人流眾多,生意極好?!?/p>

在他身后,柳婧突然說道:“陽兄,上次那個洛陽來的貴客可在上面?”

“你說那位貴客???”陽子遠語帶敬畏地說道,“應是在的?!?/p>

說話之際,兩人上了閣樓。這二層閣樓分成數(shù)個廂房,其中一個廂房外站了幾個干練而衣著精良的廝仆。這些人雖是廝仆,卻氣勢逼人,令得柳婧這個陡然貧賤的人乍一對上也有點壓力。

不過柳婧一轉(zhuǎn)眼,才發(fā)現(xiàn)有壓力的不止她一人。一側的陽子遠這時腰也佝僂了,笑紋也綻開了,整個人比起平時都猥瑣了三分。

就在陽子遠帶著柳婧,掛著諂媚的笑朝著那幾個廝仆所在的廂房走去時,突然間,廂房門大開,三個青年和一個三十來歲的華服中年人帶著一個管事、一個儒生退出了廂房。那三個青年中,并沒有上次柳婧見到的那個洛陽來的高雅青年。

一行人步履匆忙,看到陽子遠,也只瞟了一眼。那走在前面的,柳婧有點面熟,正是閔三郎,他朝著陽子遠壓低聲音急急說道:“快走,我看到姓鄧的那廝了。”

“姓鄧的?”陽子遠驚問道,“是那位嗎?他在哪里?”他還沒有見過那姓鄧的。

“剛才出現(xiàn)在樓下面了。這廝很難對付,我們分散下去,這陣子就不要聚堆了。”閔三郎急急地吩咐到這里,率先下了樓。

而在閔三郎的后面,那個華服中年人走著走著,一眼看到了站在角落處的柳婧,陡然,他雙眼一亮。不過這亮光沒持續(xù)多久就熄了下來。

一旁的陽子遠把那中年人的眼神都看在眼中,暗暗想道:嚴大人果然就好這一口,可惜了。而另一側,柳婧也把那華服中年人的目光看在眼里,她暗暗想道:這人怎如此看人?

這時,閔三郎一行人已經(jīng)下了閣樓。因他吩咐過要分散走的,所以陽子遠與柳婧還留在閣樓上。

站在閣樓上,見陽子遠若有所思,柳婧突然問道:“那中年人是誰?他很有來頭嗎?”有此一問是因為她發(fā)現(xiàn)陽子遠的目光太火熱,簡直就像盯著一大堆金子。

“他?。俊标栕舆h嘆道,“嚴大人是來自歷陽的豪強。整個歷陽的浪蕩子,三分中他可以管到一分,更有許多白道黑道的生意。這一次妹夫能請到嚴大人來,可是花了大氣力的。唉,只是時運不濟,這姓嚴的剛請來,洛陽也來人了。”

柳婧雙眼微亮,她似是無意地說道:“閔三郎這么了得啊,那這吳郡的豪強,他也是一個?”

陽子遠瞟了柳婧一眼,哂道:“柳兄你這就錯了。要是閔三郎只是吳郡的豪強之一,我用得著大把的金子撒下去,上趕著倒貼嗎?閔家啊,在這吳郡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p>

柳婧有心想引出他的話,便疑惑地說道:“可是我昨日聽說那吳郡首富常勇給抄家鎖拿了……閔三郎比起這常勇如何?”

聽她提起這個,本來興奮激昂、得意揚揚的陽子遠便是一僵。過了一會兒他意興索然地說道:“鎖拿常勇的是洛陽的大人物,我們吳郡只是小地方?!鳖D了頓,他嘆道,“雖是小地方的豪強,也夠我仰望的了。而柳兄你比我還不如,你是連仰望也沒有資格?!?/p>

說到這里,陽子遠又道:“那常勇雖富,在官府并沒有多少根基,這點與閔府不同,閔府上面可是有人的?!?/p>

他解釋了這么久,柳婧倒聽出了,就是這閔府比起常府要有背景一點,不過那背景并不太大吧?

就在這時,陽子遠伸頭朝下面瞅了一會兒,轉(zhuǎn)向柳婧說道:“差不多了,柳兄,我們也下去吧。”

柳婧點了點頭,與他結伴下樓。就在陽子遠笑呵呵地跟她告辭時,柳婧突然喚道:“陽子遠!”陽子遠被連名帶姓地喊住,柳婧一雙泉水般的眸子澄澈地看著他,道,“那個嚴大人,可是好男色?”

萬萬沒有想到她會突然這樣一問,陽子遠臉上的笑容一僵,一時訥訥不能言。

他雖沒有承認,可他的表情卻告訴了她答案。當下,柳婧用那么一雙澄澈得仿佛一切了然于心的眸子定定地看了陽子遠一眼,朝他拱了拱手以示一禮后,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就走。

柳婧回到府中時,她的牛車早就回來了。

坐在書房中,她久久未動。

經(jīng)過對閔府的懷疑和陽子遠的暗中算計,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吳郡人生地不熟,又沒有知交故友,對很多事都是一無所知。在這種情況下,自己與其冒失地去相信一個萍水相逢的所謂朋友,去從這種朋友的口中打聽一星半點的消息,不如學著在歷陽時的行事,專門雇人搜集口舌流言,再從這些口舌流言中歸納出自己所需要的消息。

如此一想,柳婧坐不住了,她拿出十兩金的定金,通過掮客的介紹找到吳郡的一些浪蕩子,雇了二十個記憶出眾之人,讓他們照樣在碼頭、衙門外面、妓院、酒家處搜集每天聽到的是非傳言,然后在晚上重述給自己聽。

為了與這些人打交道,柳婧還拿出三兩金,特意租了一個小小的舊院子。那些浪蕩子每到晚上,便需過來這里,向柳婧陳述他們白天聽到的是非雜談。

安排好這些后,柳婧心情大定。

轉(zhuǎn)眼間,七天過去了。

聽了七天是非口舌的柳婧,依然對賺錢也罷,對父親那案子也罷,都一無所獲。

這天下午,她剛剛進門,便看到母親從牛車上下來。見到母親臉上帶著淡淡的喜色,柳婧上前扶住了她:“母親今日甚是歡喜?”

柳母眉眼都是舒展的,她開懷地說道:“那給你父親看傷的大夫還不錯,今天我去見你父親,他說那傷好多了?!鞭D(zhuǎn)過頭,柳母朝著柳婧說道,“那姓史的獄卒托我轉(zhuǎn)告你,說他必定不負托付,會請最好的大夫給柳公治好傷?!?/p>

柳婧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蹦仟z卒這樣說,不就是為了在她面前表功勞嗎?這功勞現(xiàn)在只是表表,可她這個“貴公子”以后都是要用金子來犒賞的。

說來說去,還是得抓緊賺更多的錢啊。

柳婧想了想自己的才能,她識得字,算得數(shù),還寫得一手好隸書。另外,通曉五行陰陽歷法,擅長鑒定玉器字畫,還會畫畫、彈琴、鼓瑟、吹簫,會刺繡,懂各類絲綢。

柳婧自小聰明,有過目不忘之能,在當?shù)卦敲胍粫r的神童。十一歲后,父母雖然百般壓制,可一本班昭的《女誡》,她用了不到一個時辰便能倒背如流。她父親雖然想拘她的性子,可這樣成天關著只刺繡看書,也怕悶壞了這個寶貝女兒,便下定決心把女兒朝德才兼?zhèn)涞穆飞吓囵B(yǎng)。養(yǎng)了這么多年,德似乎有了,才更是早有了。要不是出了這次的變故,說不定她柳婧還能成為第二個班昭呢。

柳婧想了想,光憑自己識字算數(shù)能寫一手隸書的才能,到衙門求個文職,都有可能被看中,就算衙門難進,給某個富商做門客,那是簡單之極。

可是,門客一天能賺多少金?一個月賺到三四金也算是收入不錯的吧?可她現(xiàn)在需要的是一個月能賺三四百金的門路啊。

第十天晚上,柳婧在抄完浪蕩子們的雜談后,歪著頭想了想:一冊上好的春宮圖價值百金?這錢可真好賺啊??上н@事太過羞恥,實是不能為。

轉(zhuǎn)眼她看到另一條又想道:把本朝玉器偽造成先朝玉器,可得利百倍?這個需要有足夠多的上等玉器,以及前朝玉器的樣本才能做,而且還要有專門的工具,最主要的是,沒個二三年只怕出不了師。

再則,父親向來清正,要是知道自己靠這種手段來牟利,肯定是寧可死在牢中。

下面還有一條,西南之地暴發(fā)疫病,如有飽學之士,愿意冒名頂替官府指派的人前往疫區(qū)為吏的,李府、楊府還有肖府,愿拿出一千兩到二千兩的黃金為酬勞,先付三成,在疫區(qū)待留一年后,再支付剩下七成。這條也不行,她還是一家之主呢,離不開。

她看來看去,看到最后暗嘆一聲,把卷帛給收了起來。

在第二十天,家里的金已所剩無幾了。本來,上次打點過獄卒后還剩下三十五兩,可又叫柳婧用去了十五兩,吳叔和王叔又各拿走了十兩金做路費,現(xiàn)在的家里又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了。柳母更是眼巴巴地等著老家賣了宅子和店鋪的錢來救急呢。

不過,柳婧所有的焦慮,在第二十三天晚上聽了浪蕩子們的述說后,奇異地消失了。

第二十四天,是個大晴天。

年節(jié)剛過,平日里太陽即便掛著也是泛黃無力的,不過今天的太陽特別明亮特別艷,白晃晃地照在人身上,直讓人從頭暖到了腳,倒把初春的寒冷全給驅(qū)走了。

柳婧這一天一直閉門不出,直到傍晚時分,她才坐著牛車,來到了碼頭處。

吳郡作為揚州十一郡之一,來往的貨運船只特別多,碼頭處總是一派繁忙。

柳婧的牛車停留了一會兒后,她瞇著眼睛看了看西沉的太陽,斯文地對馭夫說道:“你在這里候著,一定要等到我回來了再走?!?/p>

“是,大郎?!?/p>

走下牛車,朝著西側碼頭走去的柳婧,身影平和安靜。這種儒生般的清雅,與碼頭上汗流浹背忙碌著的庶民們顯得格格不入,特別是當她出現(xiàn)在一個臨時搭建的草棚外面時,就更顯得扎眼了。

一個大漢走了過來。他上下打量著柳婧,順口把嘴里的草莖吐到地上,齜著黃牙問道:“你這書生,跑這里來做甚?”

柳婧中規(guī)中矩地朝這大漢一揖后,說道:“還請稟報夏君,陽河縣儒生柳文景有大事求見。”

“夏君”這兩字一出,那大漢立刻收起了臉上的漫不經(jīng)心。凡是在這碼頭上混的,誰不知道夏君的名號?整個吳郡的浪蕩子,誰敢不給夏君三分顏面?

不過,眼前這個文弱儒生來找夏君做甚?而且他要找夏君,不在夏君的居所,跑到這碼頭上來做甚?

那大漢瞪了柳婧一會兒后,出于對夏君的敬畏,他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哼哼道:“小子不錯呀。行,我這就稟報上去,別怪我提醒你小子,要是你沒什么事,卻拿夏君開玩笑,那后果你可要想清楚了?!?/p>

柳婧再次低頭一揖,算是回答他了。

那大漢見她態(tài)度堅決,嘰嘰歪歪地轉(zhuǎn)身走了。

約二刻鐘不到,那大漢走了過來:“小子,夏君要見你?!?/p>

“多謝?!绷菏┝艘欢Y,跟在那大漢的身后,朝著前方的草棚走去。

草棚不寬,卻很深,柳婧順著草棚左側的過道,一直過了四個房間,那大漢才停了下來。朝著第五個房間一指,那大漢低聲說道:“夏君就在里面,你進去吧?!?/p>

“多謝。”

柳婧朝大漢致意后,緩步上前,推開簡陋的木門走了進去。

竹子和草隨意搭成的房間中,一個四十來歲、滿臉絡腮胡子的大漢正把雙腿擱放在幾上,手里拿著一個卷帛在翻看著。

這個時代,能讀書本身就是一種有身份的象征。所以在柳婧以及大多數(shù)時人的心中,讀書人都是斯文得體的,像眼前這個大漢,這般動作粗魯隨意,毫不講究,卻又拿著卷帛看的,算是極為罕見。

一時之間,柳婧還愣了愣。不過她心中有事,很快便收回了思緒,上前一步朝著夏君深深一揖,朗聲道:“陽河縣儒生柳文景見過夏君。”

夏君放在幾上的雙腿晃悠著,雙眼一直盯著卷帛,也不看柳婧一下:“直接說吧,找我什么事?”這人的聲線倒是意外的清亮。

柳婧見這個夏君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想了想后,直接說道:“在下無意中聽到一個消息,有人將在今晚上對夏君不利……”

她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夏君已將手中的卷帛“啪”地一收。他抬起頭,一雙白珠泛黃、隱帶兇厲的眼死死地盯著柳婧。

這樣的眼神太駭人,柳婧饒是心里已有準備,還是白了臉。

“你這儒生,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夏君倒沒有動怒,只是那語氣陰森,盯著她的眼睛更如狼一樣。

柳婧鼓起勇氣直視他的眼睛,盡量心緒平和地說道:“夏君的名號,在下早就聽聞。對于你這樣的人,我一介儒生,不敢戲弄。”

她這話很有說服力。

夏君腿一收,站了起來,他鐵塔樣的身形如山一樣杵在那里,瞪著柳婧,他喝了一聲:“說!誰人將對我不利?”

這一聲喝,宛如悶雷,能讓膽小的人腿發(fā)軟。

柳婧的臉又白了白,她深呼吸幾下,垂下眸子避開夏君的目光,努力讓自己平和地吐出聲音來:“我為求財而來?!绷核刮牡卣f道,“這條消息,賣一百金!”

這話一出,夏君咧著大嘴笑了起來:“真是稀罕事,居然有人跑到我頭上賺錢來了?!闭Z氣又強硬又不善,讓柳婧的臉越發(fā)白了。

她勉強笑了笑,最后嘆道:“在下也是缺錢……要不是知道夏君仁義又才干過人,這消息在下會讓它爛到肚子里去!至于這吳郡碼頭誰失了貨,誰得罪了上面的人生路艱難,又與我這個讀書人有甚關系?”

夏君看著眼前這小白臉兒,分明是聲音大點都嚇得腿打軟的主兒,可現(xiàn)在這句話,倒是打動他了。

夏君皺起眉頭坐回榻上,盯了柳婧一陣后,他手一拍,喝道:“拿一百兩金過來!”

“是?!币粋€瘦弱的漢子應了一聲,不一會兒,那人便端了一個托盤進來,那托盤上,十塊金錠閃閃地發(fā)著光。

把那托盤朝幾上一放,夏君示意那人退下后,轉(zhuǎn)向柳婧瞪著,“說!”聲如炸雷,過了半天,柳婧的耳中還在嗡嗡作響。

柳婧再次深呼吸幾下,直到自己的心跳平緩些,才壓沉聲音說道:“今晚戌時三刻,有一船貨從建安郡至此,是夏君要接的貨吧?”

夏君表情嚴肅起來,他瞪著銅鈴眼,沉聲說道:“正是?!?/p>

“聽說,那個時候,官府也許有人會過來……還有官府之所以知道此事,實是夏君的屬下中有人泄密之故?!?/p>

柳婧雖然說得不太清楚,可這種事知道這么多已經(jīng)夠了。轉(zhuǎn)頭看了一下沙漏,夏君騰地站了起來。他把托盤朝柳婧一推,瞪著兇厲的眼殺氣騰騰地說道:“戌時很快就到了,郎君就不忙著回去了。且收好了金,在這草棚里待到戌時三刻。一切如小郎所說也就罷了,如果你敢虛言誑我……”他的話沒有說下去,可那毫不掩飾的兇戾,卻比任何的話語還要讓人害怕。

柳婧白著臉接過托盤,一言不發(fā)地走到角落的榻幾上坐好。在把金收入袖中時,她咬牙想道:今次要是平安回去了,我一定要想個安全的賺錢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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