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個瘋子

人間臥底 作者:馬良


我童年時見過好多瘋子,好像那時瘋子特別多一樣。

“重機槍”是其中一個,大約四十多歲的年紀,總穿一套很干凈的舊式樣軍裝,整整齊齊的,一定是家里有人照顧著的。他是我們那一片地方很有名的會“表演節(jié)目”的瘋子,按時定點地出現(xiàn),有一大群閑人觀眾總是等著他。大約每兩周的樣子他便會出現(xiàn),從石門路方向沿著吳江路步行,往青海路方向走,一路洋洋自得的樣子,嘴里說著些亂七八糟的話。他剛一出現(xiàn)時,別人不知道他做些什么,追看的人不多,后來有名了,他走在前面,后面總是有十多個看熱鬧的。我那時也知道他,在窗前做作業(yè),能聽得出他一些特殊的動靜,他只要一出現(xiàn),窗外便會有小孩子的嬉笑:“‘重機槍’來了!”我聽到了便也會追出門去看。

他每次走到青海路吳江路路口的糧食局大樓門口一定站住,那里是他的專屬舞臺,所有跟著他已經(jīng)走了幾百米的閑人們便散開來,嘻嘻哈哈說笑著,各自尋了較好的觀看位置,大約隔了一丈開外的樣子,把這瘋子團團圍住?!爸貦C槍”一定是非常享受這一切的,微微笑著,嘴里念念有詞,好像是數(shù)落著這一眾看客盡是些有眼不識泰山的呆子,但說話聲音很小,有些自言自語的意思。待眾人都稍微安靜下來,他便從軍裝下擺的兜里掏出兩包煙,“今朝是鳳凰,喔吆,另外一包是敦煌!”四周看客大呼小叫著,我認得這些都是高級的香煙名字,父親平時都很少抽這些煙,那時買煙要香煙票,好煙是又貴又少見的。奇怪的是這瘋子每次都能拿出這樣的好煙,更奇怪的是后面的事情,他像是走江湖的表演一樣,當著眾人的面把香煙的包裝一把扯開,整整一包煙二十支一齊塞進嘴里,然后很得意地張著塞滿了一大捆煙的大嘴,對著眾人掃視一圈,眾人此時都是安靜的,被他的這架勢給震住了,然后他一邊四方巡視一邊掏出火柴,劃了一支胡亂地在那一捆煙上點了點,大約只有一小半的香煙被點著了,隨后他會十分享受地深深吸一口,好像要吸到丹田深處、吸到身體中無盡的黑洞里一般地吸一大口,幾秒鐘后,濃煙便從他的鼻子嘴里涌出來,我感覺好像耳朵里脖子里都有,煙四處冒出來,他整個腦袋便在煙霧繚繞里了,不過就只這一口,他突然地大啐一口,把嘴里的香煙吐得好遠,滿地都是。圍觀眾人齊聲叫好,大家好像憋了這許久,就為了等著這一下呢。

第二包煙同樣的一個儀式,一捆一起塞進嘴里,只抽一口便吐掉了。抽完這一地的香煙,他也不久留,神氣自若分開人群,徑直就揚長而去了。那些圍觀看客這時便不再追隨,一哄而上撿拾滿地的香煙,嘴里還罵罵咧咧地分辨著哪根煙沾了他的唾沫,哪根煙沒有點著是全新的,大家每人撿了幾支好的,夾在耳朵上,然后心滿意足地議論紛紛起來,有人說:“這個人屋里有鈔票,阿爸是資本家,‘文化大革命’瘋掉的。”“伊住在石門路,老早是報社寫文章的,前兩年批斗伊就在這個樓上的糧食局禮堂里廂?!边€有好多人說了好多他的故事,看來此人應該也曾經(jīng)是個人物,街坊四鄰都知道一些。可惜我那時小,只記得這些,“重機槍”是一個富人家的公子,曾在報社里工作,在糧食局禮堂被批斗過,至于為什么瘋了,為什么要用這樣猛烈的方式吸煙,便不得而知了。

另外一個是比較有趣的瘋子,我對他的一舉一動記得最真切。那時候有段時間是提倡“除四害”的,全民搞愛國衛(wèi)生運動,打蒼蠅滅老鼠,還有兩害大約是跳蚤和臭蟲,我記不清楚了。反正街上路邊到處貼了宣傳畫,大多是畫一個白衣白帽的人,拿著有點像打氣筒的噴霧器,下面有個瓶子,瓶子里是敵敵畏,噴出一陣煙霧,煙霧里畫了些死翹翹的蟲子。學校里也到處都貼了類似的畫,還提倡所有學生在某一天都帶了蒼蠅拍子來上學,然后那天也不上課了,所有小孩子像一群沒頭蒼蠅一齊涌出學校,去附近的食堂飯店里幫人家滅蒼蠅?,F(xiàn)在想想也好玩,哪里來那么多蒼蠅,這種瘋頭瘋腦的事兒最終一定是給別人家添亂的。

我說的這人也一定是受了“滅四害”的鼓舞,只是他不像我們是業(yè)余的,他是個真瘋子。此人二十多歲,身材矮胖,短手短腳,只頭頂上留了一些頭發(fā),腦袋四周被刮得干凈,有點像現(xiàn)在的朝鮮領導人的發(fā)型。穿的衣服還算干凈體面,但都是很舊的,有一些補丁,腳下一直穿著拖鞋,腳特別臟,手上呢,終日里拿一個蒼蠅拍子,他所有的興趣愛好便是拍蒼蠅了。平時我們這群孩子愛圍觀他,但也不敢走得很近,因為他畢竟是個大人,還是瘋的,我們一邊笑他一邊是做好了隨時一哄而散的準備的。其實他倒是非常專注,眼睛里根本沒有我們這些旁人,他眼里只有蒼蠅,心無旁騖地站在垃圾堆里,或者站在污水里,一動不動像個稻草人死死盯住某個獵物,然后突然間就猛地揮拍出擊。因為多年的經(jīng)驗吧,一拍一個準,拍無虛發(fā),拍中以后他便樂呵呵地仔細在拍子上找蒼蠅的尸體,如果沒有便四下里去尋,找到之后細心地用兩個手指輕輕夾起他的戰(zhàn)利品,然后……然后猛地張大嘴,把蒼蠅準確又迅速地扔進了嘴里,此時遠遠的我們一定是開心得大叫起來的,他才不管,非常自得其樂的樣子,很認真地一邊咀嚼著,一邊開始著手下一個目標。這個人為什么瘋了,我也不知道,整個童年時代每次見他,他都在辛勤地工作,這些年過去不知道吃了多少了。后來曾經(jīng)看書上說其實蒼蠅是高蛋白,營養(yǎng)豐富,便會笑著想起他,但愿這個可憐的人身體棒棒的,現(xiàn)在還活著。

還有一個我童年常見的瘋子,是個看上去完全正常樣子的人。最初見到他都以為是個普通路人,后來時間久了才慢慢發(fā)現(xiàn)他每日只是重復著做同一件事情:在我家后弄堂盡頭的垃圾桶里翻東西。家里的垃圾都是我負責倒,這是我媽給布置下的家務,于是我總是可以看到他,他頭發(fā)有點長,戴了一個塑料黑框的眼鏡,鏡腳上纏著醫(yī)用膠帶,那時戴眼鏡的人常常這樣做,倒也不顯得很奇怪。身上是一件很舊的中山裝,藍色已經(jīng)幾乎褪盡,露出布本來的灰白色,袖子上會套兩個黑色袖套,像個精打細算的會計。這人身材非常瘦長,褲腿短了一截,翻卷起來更是顯得細腳伶仃的樣子,手里永遠拿一根很細的、和他的身形有些類似的竹竿,在垃圾堆里翻來翻去,好像是在翻找什么東西。我最先幾次還很好奇,想要幫他尋尋,記得還問過他找什么,但這個戴眼鏡的人一言不發(fā),只當我不存在,我便有些怏怏地走開了,心想他一定怕孩子會添亂,大約是掉了什么值錢的東西。

時間久了,發(fā)現(xiàn)他從早到晚都在那里翻,并不是偶爾為之,我這才知道了他是個瘋子。每次我倒垃圾,都盡量離他遠些,怕是惹惱了他,他倒也不看我,只待我一走開,便上去翻我家的垃圾。我心想這可憐人估計是要尋一些食物,但又覺得好似不是,因為他衣服穿得還是挺體面的,而且手里從來也沒有見到有什么東西。我后來也沒打算細細追究,瘋子的事情哪里說得清楚,便漸漸對這人視而不見了。而他依然在那里翻著,直到我搬家前最后一次去倒垃圾,他還是在那兒,人已經(jīng)老了一些,衣服也變得更灰更舊了,站在垃圾堆前的混沌樹影里,他變得難以辨認,幾乎成為了垃圾堆的一部分。

很多年以后,某天家宴,我和姐姐的幾位朋友無意間聊起我童年里的這些瘋子,興之所至還一一比劃起他們的可笑樣子,說起他,姐姐在一旁插了一句:“那時你年紀小不懂,我們都認識他,你說的那個一直在翻垃圾的男人原來是個鋼琴家,‘文革’時候被造反派切掉了兩手的小指,當著他的面扔到了那個垃圾堆里,他從此便瘋了,直到死,每天都在想找回他的手指?!毕g一片死寂,沒人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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