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震宇是我初中時代的第二任班主任。
他在我們初中二年級的時候出現(xiàn),一共只教了我們?nèi)齻€多學期,沒等我們初中畢業(yè),他就去了海南。
他走的時候,我們十四五歲,他不到三十歲,都在各自的好年華。
他走得很突然,一切都不在計劃中。等過了很久,才漸漸看清,所有“突然”,都是“必然”的結(jié)果。
從當時發(fā)生了一些事,到聽說他的決定,到他真的離開,再到他走后我們面對的來自成人世界的報復。前后只有幾個星期??焖俚淖償?shù)令少年們被迫快速的成長,大概長得太快,不得不用后來的很多年不斷反芻,以“確定”那個成長,或是說,“安撫”那個成長。
楊震宇走的時候跟我們說他要去做地產(chǎn)了。大家也沒問什么,說實在的,他說他決定做什么我們也都不會感到奇怪。反正楊震宇從出現(xiàn)起就不按常理出牌,漸漸在我們之間奠定了一種調(diào)性,見怪不怪,好像只要他在,一切發(fā)生皆有可能,一切存在即是合理。
我記得在他還任教期間,有一個假期,他去拍了電影。那個時候,電影是一個遙遠的,非常模糊的概念,只跟那些一輩子都不會有關(guān)系的、只存在于影像中的名人有關(guān)。然而有那么一天,一個近在身邊的活人,竟然去拍了電影,我少年的心,和那年流行歌里唱的一樣,開始有點相信,世界上大概就是有“唱出你的熱情,伸出你的雙手,讓我擁抱著你的夢”這種事。
楊震宇自己對親歷電影拍攝倒是沒有太過激動。他跟我們說他在里面演一個土匪,角色在走投無路之后占山為王,從此快意恩仇,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劫富濟貧,只分財物不近女色,豪邁得特別單細胞,符合那個年代對“好漢”的定義。
“桌子上擺的其實是午餐肉,有時候同一盤,拍一天,端上端下十幾次,回回都得真吃,到后來都快餿了,照樣吃!還得假裝吃得特香!”
楊震宇這種零碎的幕后分享,在課堂上深受歡迎。好幾次下課之前,他興致來了,會應我們的央告講一小段。好多電影制作的畫面經(jīng)他一描述,猛然時空交錯,滲著一種狠呆呆的俠氣,我聽他說那些,腦子里出現(xiàn)的都是《水滸傳》。
說真的,楊震宇干的那些事兒,就算是在今天,發(fā)生在一個小城的普通中學語文老師身上,也應當算新奇吧,何況那是二十年前,何況我們那個地方,在過去的二十年里,那么安然的無名著,沒有山高水闊的著名景點,沒有財政傲人的GDP,沒有被掘地三尺挖出來的土特產(chǎn),甚至都沒有猛然出過名噪一時的選秀藝人。人民安居樂業(yè),沒什么人上過頭條,沒有事件上熱搜榜。我們也并未被教化去計較這些,所以常年保持著一種不經(jīng)意的、安于現(xiàn)世的驕傲。
對了,“驕傲”。
楊震宇常常鼓勵“驕傲”。這看起來跟當時《中學生守則》里明文規(guī)定的“戒驕戒躁”背道而馳,我們也沒想那么多,就知道楊震宇非常在意“驕傲”。
“得干點兒讓自己感到驕傲的事兒!”是他常常掛在嘴邊對我們說的話。
除了說,他自己也是這么示范的。不管他選擇做什么,他總會把那個事兒弄得,有那么幾分值得驕傲。
楊震宇拍那個電影時想必入戲很深,他剛從劇組回來的頭一個月,舉手投足之間都還存留了一股不好描述的“氣概”。
從我們教室到辦公樓之間有幾百米的距離。從教室窗戶望出去,能準確觀察到楊震宇的行蹤。那陣子,他走在校園中,總愛半低著頭,身體略微向前傾,樣子特別專注,看起來每一步都踩得很實,好像腳掌跟地日久生了情,鞋底非得要在石頭地面上踩出腳印才對得起那些用了心的重復。那種不好描述的“氣概”跟他的背影交織在一起,里面隱約閃動著的一股子勁兒,似乎就是他經(jīng)常說的“驕傲”。
楊震宇也很在乎“自己”,上課的時候是老師,一下課就是他自己。他沒這么說過,但用行為闡述得極清楚。他重言傳,更重“身教”,他自己做不到的事兒絕不苛責我們。他重視“做自己”,他自己以身作則。當他宣布下課離開,走在校園中的時候,那個人就是他自己,好像瞬間就跟課本無關(guān),跟校園無關(guān),跟我們也無關(guān),那一刻的他,是一個“人”而不只是“老師”。
他也是第一個對我們強調(diào)“做自己”的老師,鼓勵我們成為“自己”而不僅僅是“學生”。他對我們是不是聽話完全無所謂,他從來沒有因為“聽話”而贊揚過誰。他在的那幾個學期,我們天性釋放得最徹底,大家都跟向日葵似的,應著陽光自在地瘋長,放松并盡興。他來,就上課,他一宣布下課,即刻集體放風,想干嘛干嘛。不像對待別的老師,還要留出至少5米的距離或3分鐘的空隙才敢懈怠。我們在楊震宇面前不太講規(guī)矩,他也不太在意。
他在意的是“他自己”和“我們自己”,以及這之間蓄意留出的距離。那個距離,讓驕傲中又分明有種寂寞。
也或許,驕傲本身就是寂寞的吧。
那畫面到今天還如此清晰:楊震宇獨自在校園里走著,每一步都踩得很實,腳底跟地面惺惺相惜,天地間就只有他一個人,驕傲并寂寞。
也是夏天,傍晚的天光,被記憶加工過之后,那畫面介于特別愛畫云的外國古代人約翰·康斯坦布爾[1]的筆觸和特別愛畫山的中國古代人米友仁[2]的畫風之間,寧靜悠遠,又包裹著約略的不可說的深邃神秘,好像隨時有一陣風吹過,就直通著宇宙的另一頭,在那個畫面中的楊震宇,總覺得,只要他愿意,隨時可能“絕塵而去”。
有時候我在窗口看著他,鏗鏘有力地,以“絕塵而去”的姿態(tài),去了又回。
那時候以為,大概,一輩子,都會是這樣的吧——我們這些少年,被楊震宇領(lǐng)著,以絕塵而去之姿,自在于人世間,不管去了哪里,總會回。
那時候夏天好像特別長,在回憶里,一直有特別好的陽光跟鑲金邊的云朵??諝饫镉蟹N植物到盛年時釋放的氣息,特別歡喜,特別奔放,特別大方,特別容易讓人產(chǎn)生錯覺,仿佛果真是生如夏花,過去的都會靜止在將來里,擁有過的就不會失去,時光氣定神閑的,那么慢,那么好,真能永生永世不分離。
楊震宇拍電影染上了戲癮,后來他給我們組了戲劇小組演小品,他寫劇本,他當導演,正式排練之前還特特地請了一位話劇團的老演員來給我們上臺詞課。那個老演員相當認真,以至于到現(xiàn)在我在練“腹式呼吸”的時候都是吸氣癟肚子癟吐氣的時候肚子鼓,腹部的起伏方向都跟正常人反著——據(jù)說只有職業(yè)演員才是那樣。
像這一類的“后遺癥”,我和我的同學們還有很多。
楊震宇只教了我們?nèi)齻€多學期,但每隔一陣,總有誰的某個“少年后遺癥”跟他有關(guān)。仔細一想,似乎那些“結(jié)果”,都對應出楊震宇當年有意無意的安排。
楊震宇出現(xiàn)于我們少年時代的時間并不算長。只是,一個人是否重要,終究跟出現(xiàn)的時長無關(guān),只有拿不出像樣情義的曠男怨女才以年頭長短拼感情論交道。
情義寶貴不寶貴,不在于在一起多長久,而在于在一起多用心。
因著楊震宇當初的用心,我們成了一群念舊的少年。
這個舊,一念就念了許多年。
楊震宇那年說來就來,另一年又說走就走。他的去留都沒有拖泥帶水,他的去留也沒給我們機會好好做個準備。
他自己恐怕也沒想到,他那么走了之后,竟被我們絮絮叨叨,斷續(xù)懷念了快二十年,這個延綿,如此漫長,漫長的很無解。
我特別欽佩的強悍女人蘇珊·桑塔格[1]說“念舊是為了棄舊”。我很向往這句話,因為做不到。強悍如桑塔格也許有能力想棄什么棄什么。大部分人凡人如你我,凡人的念舊就是念舊,就是感懷,就是放不下。
趨前一步,念舊又多基于兩種緣由,一個是“現(xiàn)在”過得不好,一個是舊事的“好”被過度放大。
之于我們,或二者兼有。
楊震宇在的那近兩年又留了太多素材讓我們有舊可念,他除了是一個稱職的班主任之外有大量精力做了很多其他的事兒,拍完電影,他跟別人合伙開了個小飯館,有陣子我們放了學會結(jié)伴去那個小飯館吃面條。楊震宇到周末會自己去“鎮(zhèn)店”,通常他都坐在門口的桌旁,一手捧著一本書另一只手拎著個蒼蠅拍,架勢端正的勁兒倒像在刮骨療傷的關(guān)公。他總是看書看得相當入神,旁邊的腳底下有時候堆著一捆大蔥,有時候堆著半袋子土豆。
記憶里,楊震宇碰上什么事都應對從容,他行事果斷,但不急。有次我看學者梁文道[1]寫的一個故事,說以前匈牙利有位貴族,酷愛讀書,生性幽默,革命期間因政治斗爭的結(jié)果最終被推上斷頭臺,赴死的路上依然是鎮(zhèn)定自若,等脖子被架在臺上,他還趁砍頭刀沒落下來之前,在剛剛讀到的句子下面畫線做記號。
我先是為外國人殺人而不綁手還能讓他拿著書大為感動,繼而,在腦補這個外國貴族的時候,不知為什么,出現(xiàn)的形象就是楊震宇那樣的。如果人類到今天可以統(tǒng)一“貴族”的標準,那么,不論血統(tǒng)、背景、地位,決定一個人打心底里是否貴族,應當是不論遭遇,都凡事從容。
楊震宇是我少年記憶中“從容”的典范。
還是夏天,蒼蠅從大蔥或土豆旁邊飛到書旁邊,楊震宇偶爾興致來了,順手抄起蒼蠅拍,看都不看,只一揮手,“啪”一聲,就一只蒼蠅在空中斃命,有時候甚至一拍兩只。他的技藝嫻熟,很少失手。每每也用同樣的果決拒收我們的面條錢,他手執(zhí)蒼蠅拍站在收銀臺旁邊轟我們,真誠和威嚴各半,我們吃了蹭,滿心歡喜,肅然起敬,誰都不敢造次。
那畫面,暈染了辣椒油的香氣,沁人心脾。有好幾次,我站在面條店門口,借吃撐之后飽足的暈眩感,瞇著眼發(fā)呆??諝飧蓛舻侥芸匆婏L的層次,眼前才剛因蒼蠅的殉難,楊震宇一揮手卷起了滾滾微塵,它們在風中流轉(zhuǎn),讓人忽然明白了什么是“遺世獨立”,仿佛,一花,一書,一恩師,一蒼蠅,無不如此。瞬間,感動得想哭。
世間的點化原本就無處不在。
不論多偉大多普通,都得行路。走得多困難也不要忘了往前看,經(jīng)歷再苦難也盡量不讓自己心陷其中。
就是那樣地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不論順境逆流,盡可能靜默單純。
實則金戈鐵馬終有時,凡是拼命追的統(tǒng)統(tǒng)追不到,凡是執(zhí)著等的總是等不及。一切的期許不過是返璞歸真,每個遇見只為兌現(xiàn)前世的承諾。時光輪轉(zhuǎn),此生有幸,心里放著如此回憶如此人,看遍紅樹青山后,原來在的還在,原來愛的,從未離開。
一切的期許不過是返璞歸真,每個遇見只為兌現(xiàn)前世的承諾。時光輪轉(zhuǎn),此生有幸,心里放著如此回憶如此人,看遍紅樹青山后,原來在的還在,原來愛的,從未離開。
I will be there